出宫四年遇太子,新欢相伴逛会,争花灯瞬息情仇,淡漠一瞥成心中鲠刺
出宫四年,我早已习惯了宫外的自在与安宁,但命运的齿轮却在我最不经意间再次转动。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在市井中漫步,享受着久违的自由。突然,一阵熟悉的喧嚣传入耳中,我抬头望去,只见太子携着一女子,正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那女子身着华服,容貌娇艳,一看便知是宫中的宠妃。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挑衅,仿佛在宣示着她的主权。我心中一凛,却并不退缩,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宫女。
“太子殿下,这位是?”那女子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
太子微微一笑,轻抚着她的手背:“这位是……”
他的目光扫过我,淡漠而疏离,仿佛我只是一棵路边的野草,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但我却在这淡漠的一瞥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刺痛,仿佛一根尖锐的鱼刺卡在了喉咙里,让我无法呼吸。
那女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走到我面前,故意从我手中夺走了一盏花灯,然后娇笑着递给太子:“太子殿下,你看这花灯怎么样?”
我心中怒火中烧,却强忍着没有发作。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但那鲠在喉的鱼刺却越来越痛,仿佛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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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宫后的第四个年头,上元灯节,我竟又撞见了太子赵胤。
彼时他正陪着新晋的薛良娣,微服私访,扮作一对寻常恩爱夫妻。
而我亦洗净了满身尘泥,蓄起了昔日断发。
想来赵胤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眼前这个温婉妇人,就是曾陪他流放五年、最终又被他如敝履般赶出宫的「丑阿奴」。
直到那薛良娣与我同时看中了一盏莲花灯。
互不相让,僵持不下。
我立在人群中没说话,手却并未松开分毫。
薛良娣眼角眉梢尽是轻蔑:「哪里来的穷酸妇人,也配和我争?你可知我家夫君是谁?」
赵胤神色淡漠,眼皮都未掀一下:「给她。」
薛良娣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熙攘喧嚣的人潮里,赵胤的目光越过阑珊灯火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仿佛被炭火生生烫了一下。
「我说,给她。」
薛良娣满脸不可置信,贝齿紧咬朱唇。
她挣扎半晌,终究是不情愿地甩开手,将那盏灯扔给了我。转头便卸了嚣张气焰,扯着赵胤的衣袖撒娇:「不过一盏灯,夫君怎么反而向着个外人?」
周遭的小贩和路人都竖起了耳朵,目光探究地在我和赵胤之间打转。
赵胤虽未着龙袍,那一身月白狐裘却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凉薄;而我荆钗布裙,怎么看都不像能与这般贵人有什么瓜葛。
分别四载,我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再遇赵胤。慌乱之下,我深深低下了头。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飘落,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只剩下一潭死水般的平淡。
「既是一盏花灯,何必费口舌与路人争执。」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一如当年唤我那般:「金西桥上有胡旋舞,也甚是好看。走吧,夫人。」
那一声「夫人」,叫我的心口猛地抽痛了一瞬。
我垂着眼,余光却不受控地追随着那两道背影,直到他们彻底融化在人海里,才敢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吐出来。
肩头忽然一暖,有人笑着揽住我。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刚买了你最馋的桂花酿,快趁热尝尝。」
来人是我的夫君,陈衍。
他出身金陵巨贾之家,待我极好。两月前,因女儿妙洲突发急病,金陵名医束手无策,我们才不得不千里迢迢入京求医。
明日便是妙洲的三岁生辰,手里这盏费力争来的荷花灯,正是为了讨她欢心。
如今妙洲病体痊愈,若非陈衍要探望京中的外祖父,我们早已在回江南的路上。
回府的马车上,我强装镇定,陈衍却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方才买酒时,见你似乎与一对夫妻闲聊,可是京中故旧?」
陈衍知晓我曾在京城嫁过人——当年相识,我自称是个寡妇。
可他不知道,那个曾与我同床共枕的男人不仅没死,如今更是权倾天下,生杀予夺。
掌心沁出一层冷汗,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
「不过是为了盏花灯拌了几句嘴,那家丈夫不愿多费口舌,便让妻子把灯让给了我。」
陈衍信了,他爽朗一笑:「若是换做我,夫人看中的东西,便是天王老子来抢,我也是不给的。」
这话不假。
陈衍视我如珠似宝。两年前我流落江南,高烧垂危,是他仗义相救;后来更是顶着家族压力,以千金为聘,八抬大轿迎我进门。
这份恩情与爱重,我秦朝云此生绝不能辜负。
临睡前,我辗转反侧,终是坐起身认真对陈衍道:「京城繁杂,我实在住得倦了。夫君,明日给妙洲过完生辰,我们便回金陵可好?」
陈衍望着窗外夜色,沉默片刻,随即温柔地点头:「都听夫人的。明日办完生辰宴,我们即刻启程。」
「好。」我心下一松,终于露出了笑颜。
那一夜,到底还是被梦魇缠上了。
梦里光影流转,我又回到了九年前。
那时我不是什么金陵陈氏的少夫人,而是冷宫里命如草芥的浣衣奴。为了不被老太监糟蹋,我自小便往脸上抹锅底灰,人人见了我都要唤一声「丑阿奴」。
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只有一个人肯温柔待我。
那是赵胤,宫里最不受宠的皇子。
他说他生母亦是浣衣宫女,帝王醉后一场荒唐,却因身份低微,最终在冷宫里耗尽了年华。
我洗衣搓烂了手,他便送我珍贵的杏仁手膏;我被管事嬷嬷责打,他沉着脸替我挡下雨点般的棍棒。
他不爱笑,可笑起来时,眼底似藏着天边的月,清冷又令人心折。
后来他因祭拜亡母触怒龙颜,被流放关外三千里。
树倒猢狲散,只有我傻傻地跟了去。
那五年,我剪去长发,素面朝天,靠卖馄饨养活他。
大漠的风沙似刀,手冻裂了口子,沾水便钻心地疼,我咬牙忍着。
我不忍见他这样如珠似玉的人,在漫漫黄沙中蹉跎一生。
他那样淡漠的人,也曾抱住我痛哭失声:「云儿,待我东山再起,定予你凤冠霞帔,许你一世荣华,让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可后来他真的重回东宫,冷着脸嫌我出身低贱、不配为妃的人,也是他。
庆功宴上,我心如死灰,当众自请出宫。
赵胤眼底阴鸷翻涌,手中的瓷盏被生生捏碎,鲜血顺着袖口滴落:「秦朝云,你今日既要走,日后便莫要后悔!」
我拖着病躯,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巍峨东宫,嗓音嘶哑决绝:
「那便请殿下立誓,许我海阔天空,此生永不相寻。」
他冷笑一声,字字如铁:「放心,孤绝不回头。」
惊醒时,窗外天色未明,寝衣已被冷汗浸透。
我胡乱抹了把脸,身侧却空空荡荡。
外头灯火通明,似有人声喧哗。我心头一慌,披衣冲出门去,正撞进陈衍怀里。
「阿衍,出什么事了?」
陈衍扶住我,柔声安抚:「没事,是外祖父养的那只狸奴半夜顽皮,撞翻了花瓶。外祖母不高兴,我刚去哄了哄。」
借着灯火,他瞧见我惨白的脸色,眉头微蹙:「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又做噩梦了?」
「嗯。」我鼻头一酸,点了点头。
「昨晚回来便觉得你心神不宁。想是元宵节街上鱼龙混杂,冲撞了什么。」他轻叹一声,将我揽入怀中。
确实是冲撞了。
冲撞了那个我这辈子最不想见、伤我最深的人。
我低下头,强压下翻涌的苦涩:「既然如此,不如早些走吧。船夫那边……」
「放心,都安排好了。」陈衍宽慰道,「只是外祖父母疼爱妙洲,非要给她过完生辰。若是走得太急,只怕伤了老人的心。」
也是,妙洲虽非陈家血脉,却生得冰雪聪明,极得长辈欢心。
陈衍的外祖父曾官至二品,海府守卫森严,想来只是一日,应当无妨。
那日我强打精神,谎称染了风寒,戴着面纱待客。
妙洲像个玉琢的小团子,乖巧地向众人问好。
「这孩子眼睛生得真像娘,日后定是个美人。」有女眷夸赞道,「瞧这身量,得有四岁了吧?」
「三岁。」我急急打断。
那人有些诧异:「当真?」
「自然当真,三岁生辰宴,可不就是三岁么。」我笑着遮掩,面纱下的嘴角却在微微颤抖。
生辰宴办得极是热闹。
妙洲抱着那盏心心念念的荷花灯,笑得眉眼弯弯:「阿娘最好了!上回我说喜欢,阿娘便记在了心里!」
看着女儿灿烂的笑脸,我心头温软。
在我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是这个孩子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爱她胜过性命。
但其实,在她之前,我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那是赵胤刚刚复宠、在军中崭露头角的时候。我们从漏雨的草屋搬进了砖房,他教我读书识字,我陪他筹谋划策。那段日子,我们也曾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璧人。
可他始终未给我名分。
随着权势日盛,想要巴结他的人送来无数美人,他拒得多了,那些人便将矛头对准了我。
下毒、造谣、暗算……最凶险的一次,我的马车被做了手脚,连人带车坠入山崖。
赵胤跑死了几匹马从塞外赶回,我虽捡回一条命,肚子里的孩子却化作了一滩血水。
他跪在榻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阿奴,是我无能,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
那之后,赵胤便变了。
他在外与美姬把酒言欢,夜深人静时才敢红着眼圈向我解释:「时局未稳,我不敢让人知晓你是我的软肋。云儿,你且忍忍,待我掌权,我身边唯你一人。」
那时的他神情那般真挚,大概连他自己都信了吧。
我牵紧妙洲温热的小手,心口像是一道陈年的旧伤疤,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好在,离开京城便是天晴。
此去经年,我想,我与赵胤应当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庭院。
别了依依不舍的海家二老,我们终于登上了离京的马车。
我将妙洲护在怀里,给她闻着薄荷香囊防晕车。车轮辘辘,走的却不是去码头的路。
「阿衍,不是走水路么?怎么往城门口去了?」我声音发颤。
陈衍面色凝重:「刚得的消息,码头封了。」
「封了?」我如坠冰窟,猛地抓住他的衣袖,「京城运河吞吐万千,怎会突然封禁?谁下的令?」
「说是夷狄水贼劫了官船。」陈衍皱眉道,「这事确实蹊跷。好在咱们有出城文书,赶在宵禁前走陆路也是一样。」
我掀开车帘一角,只见街上人心惶惶,商铺早早闭户。
身后,金吾卫的火把如长龙般点亮了京城的夜。
他们在捉人。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如今唯一能调动金吾卫虎符的,只有赵胤。
他是为了捉刺客,还是……
我打了个寒战,死死抱住怀里的妙洲。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停住。
甲胄碰撞声在雪夜中格外刺耳,一道熟悉又令人胆寒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
「孤有事相问,车内何人,下来。」
风雪愈大,陈衍撑伞先下了车。
「应天府陈衍,参见太子殿下。」
赵胤高坐马上,居高临下:「海阁老海望之,与你有何渊源?」
「正是微臣外祖。」
「难怪车上挂着海家徽记。」赵胤微微颔首,「海阁老曾也是孤的恩师,孤甚敬重。既是海家亲眷,便免了搜查。」
陈衍松了口气:「多谢殿下体恤。」
「不必。」赵胤声音清冷,目光却越过陈衍,直直落在车厢上。
我蜷缩在角落,借着箱笼遮挡,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一阵狂风卷过,车帘猛地被掀起一角,露出了我覆着面纱的侧脸。
赵胤眉头瞬间锁紧。
一旁的金吾卫统领雷岳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还不滚下来拜见殿下!」
陈衍忙作揖赔罪:「将军息怒!拙荆不幸染了虏疮,恐惊扰贵人,这才不敢露面。」
说着,他示意我伸手。
昏暗的灯影下,我伸出双手,手背上赫然布满可怖的「疮斑」。
雷岳见状讪讪退后:「原来如此,是我鲁莽了。」
赵胤没有说话,整个人隐没在阴影中,目光深邃难辨。
良久,他终于移开视线。
「既然陈夫人抱恙,那便罢了。劳烦陈公子代孤向海阁老问安。」
「是。」
马蹄声远去,黑压压的金吾卫终于消失在夜幕尽头。
陈衍回到车上,看着我和从箱笼后钻出来的妙洲,目光复杂。
我默默擦去手背上临时涂抹的脂粉伪装。方才情急,我只来得及暗示陈衍配合,此刻面对他信任的眼神,愧疚感几欲将我淹没。
「阿衍,其实我……」
「夫人若有难言之隐,不必强说。」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温暖如初,「反正我们要回江南了。往事如烟,不论你以前是谁,经历了什么,如今你只是我的妻。“
「好。」
眼泪决堤而出,我拼命点头。
到底还是受了惊吓,加上风雪侵袭,次日一早我便发起了高烧。
此时我们已至涿州,距离京城不过百里。
客栈人多眼杂,陈衍联系了在此经商的族伯陈枫,带我们去宅子里借住养病。
陈枫一家极是热情,伯母更是让女儿陈蕙亲自照料我。
「蕙儿,多向你嫂嫂学学,这才叫大家闺秀的气度。」
大家闺秀?
我心中苦笑,不过是在宫中经年累月磋磨出来的规矩罢了。
闲聊间,伯母提起京中趣事:「听说东宫马上要选秀了,大家都猜太子喜欢什么样的。不过听说太子独宠一位新纳的薛良娣……」
「对对对!我还买过那薛良娣的画像呢!」
陈蕙兴冲冲地翻出一幅美人图展开。
画中女子眉眼温润,下颌纤巧。
正是那晚与我争灯的女子。
此前夜色昏暗未及细看,如今借着日光,众人才惊觉——
那画中人的侧脸,竟与我有九分相似。
满室死一般的寂静。
夜里,陈府下人的碎语闲言传进耳中。
「听说少夫人以前是个寡妇,还带着拖油瓶……」
「那个得宠的薛良娣怎么长得跟她这么像?莫非少夫人以前是哪家的瘦马……」
陈蕙气冲冲地跑去骂退了下人,转头跑来安慰我,小姑娘眼底满是天真赤诚。
我心中感动,却也更觉悲凉。
「蕙儿,东宫不是好去处。若是可以,别去选秀。」
陈蕙不解:「可大家都说太子仁德,心怀天下……」
我哑然失笑。
是啊,他对天下人都好,可谁又知道,从不受宠的庶子走到东宫储君,脚下踩的是多少枯骨与人心。
我挽起衣袖,露出右手掌心那道狰狞的旧疤。
「我也曾与宫中贵人有过一段旧情。这便是当年我为他挡刀留下的。」
陈蕙吓得结巴:「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他曾为我不顾性命采药,却也因我端茶不稳而嫌弃我粗鄙。
「都过去了。」我抚摸着那道早已不痛的伤疤,「蕙儿,我不愿你走我的老路。」
正说着,陈衍领着郎中匆匆进门。
郎中搭脉片刻,忽然面露喜色,起身拱手:
「恭喜公子,贺喜少夫人!这哪里是风寒,分明是喜脉啊!」
陈衍这几日高兴得恨不得去城门口放几挂鞭炮。
他素来是那样温润自持的一个人,这次却欢喜得有些失了态。
只因我身子底子薄,早年在宫中浣衣受了寒,后来陪赵胤流放又熬坏了根本,这两年虽也是药膳不断,却总不见大好。
未曾想,这归家途中,竟也是上苍垂怜,赐给了我们第一个孩子。
郎中叮嘱胎象未稳,不宜舟车劳顿。我们便在涿州暂住了下来。
我与陈衍商议,这一路既受了陈枫族伯的恩惠,不如顺水推舟,为蕙儿谋一门好亲事。既报了收留之恩,又能免去那孩子入宫选秀的未卜前途。
我不通诗书,却擅长识人。隐约记得姑苏薛家的掌柜近日要来云鹿书院接胞弟薛季。那薛掌柜是个爽利的巾帼英雄,与我私交甚笃;薛季更是温润如玉,是难得的良配。
我也没含糊,两头牵线。枫伯激动不已,当即大办「曲水流觞」诗宴,连摆三日流水席。
明面上是雅集,实则是为了让两个年轻人相看。
园子里春色正好,薛掌柜摸着我尚未显怀的小腹,笑得豪爽:「小家伙,等你落地,干娘送你整整一箱金元宝做见面礼!」
妙洲也迈着小短腿哒哒跑来,软糯道:「阿娘,我也要给小宝宝做个福禄花灯。」
我含笑点头,望着满园春景,只觉出宫四载,那些压在心头的阴霾,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直到人群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尖利的讥笑,撕碎了这份宁静。
「哟,这不是阿季弟弟和长姐么?」
那说话的女子满头珠翠,眼角眉梢吊着几分刻薄,目光轻慢地扫过众人:「我竟不知,咱家何时沦落到要与这些满身铜臭的商贾攀亲戚了?真是丢人现眼。」
来人正是薛良娣,薛柔。
她话音未落,目光便撞上了我。
那一瞬,元宵夜让出的花灯、惊人相似的眉眼、太子莫名的失魂……种种线索如电光石火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薛柔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薛掌柜冷了脸,啐了一口:「这丧门星当真阴魂不散。」
她转头向我告罪:「那是家父偏房生的庶女。姨娘走得早,她性子变得乖僻敏感,后来不知怎么攀上了太子。原以为她以此为荣,没成想却是恨不得把咱们这些旧人都踩进泥里。」
我心中惊愕,未曾想这跋扈的薛良娣竟与薛姐姐有这层关系。
席间宾客骚动,枫伯正欲命人逐客,却被伯母惊慌拦下:「使不得!这可是太子心尖上的人!」
薛掌柜却是个不怕事的,起身便要赶人。
谁知薛柔却像失了魂一般,推开众人,径直朝我冲来。
她发髻散乱,步摇剧烈晃动,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只死死盯着我,声音尖锐而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
陈衍和薛掌柜大惊,护在我身前。
「快说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薛柔不管不顾,隔着人墙死死拽住我的衣袖,指节泛白。
我下意识护住小腹,抬眼静静地望着她。
那目光里有厌恶,有淡漠,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我叫朝云。」
薛柔愣住了。
随即,她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眼泪却夺眶而出。
「云……朝云……怪不得他赐我的封号是『云』字……」
她像是被抽去了浑身骨头,颓然跌坐在地,云鬓上一支硕大的金钗滑落,「叮」地一声脆响,砸得人心惊肉跳。
「三年了……我在公主府没日没夜地练舞,受尽屈辱才换来他一眼。我以为是一见钟情,我以为是情深义重……」她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肆意流淌,「原来,我不过是个是个影子……」
恰在此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穿过回廊,裹挟着初春料峭的寒意而来。
满园宾客瞬间跪了一地。
薛柔猛地回头,带着最后一丝近乎绝望的希冀,望向那个她视若神明的男人。
可赵胤的眼神,冷得像冰。
「闹够了没有。」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便侧过头吩咐:「良娣得了失心疯,金吾卫,带下去严加看管。」
黑压压的侍卫涌上来,像拖死狗一样架走了薛柔。
这一幕,也彻底撕碎了我和赵胤之间最后那一层名为「互不相识」的窗户纸。
赵胤的目光扫过正牵着我衣角的妙洲,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又凄凉的弧度。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瘦脱了相,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的。
「不是说染了虏疮么?这才半月光景,怎么就好得连疤都没留?」他语带讥讽。
我喉头发紧,像被人塞了一把粗砾的沙子,半个字也吐不出。
赵胤也没打算听我解释。
他看着我,笑意不达眼底,眼神锋利如刀:
「听闻此地有雅集。陈夫人,既然故人来了,不温一壶酒,陪孤叙叙旧么?」
宾客作鸟兽散,一场好好的喜宴,终是不欢而散。
赵胤在湖心亭落座,屏退左右,只等我去见他。
天色渐晚,陈衍被带去了前厅,我换了身见客的衣裳。蕙儿替我系披风时手都在抖,眼泪汪汪:「嫂嫂,不去行不行?」
我望向窗外,金吾卫的火把将湖心亭围得水泄不通,亮如白昼。
「躲不掉的。」我轻叹一声,替她擦去泪痕,「别怕,只是叙叙旧。」
入夜的湖面寒风凛冽。
我独自走过九曲回廊。
赵胤背对着我,立在亭边望着那轮孤月,石桌上的酒壶已然空了。听到脚步声,他侧过身,眼尾泛红。
「终于肯见孤了?」
「嗯。」
「这四年,你过得如何?」
「很好。」我神色平静,因有孕在身,并未动那酒杯,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去了漠北看孤烟,也下了江南赏烟雨。如今嫁得良人,岁月静好。」
赵胤没接话。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额角的青筋暴起。
「好一个岁月静好。」
他猛地转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抵在红漆柱上。
酒气夹杂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四年了,你就真这么狠心?」他死死盯着我,声音沙哑,「哪怕一分一毫,你可曾后悔过离开孤?」
我迎着他的目光,诚恳作答:
「未曾。」
这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
赵胤颓然松开手,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
良久,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我的手背上。紧接着,两滴、三滴……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此刻竟在我面前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可是孤后悔了。」
「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秦朝云,孤真的很后悔放你走。」
一向淡漠无波的声音,此刻破碎得令人心惊。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可那又如何呢?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我早已心有所属,对他再无波澜。
「殿下,当年是你亲口立誓,许我海阔天空,此生永不相寻。」我冷静地提醒他。
「我没想找你!是老天爷让我们重逢!」赵胤浑身颤抖,眼底满是红血丝,「我本来忍得好好的……可偏偏让我在花灯摊上遇见你!秦朝云,是你骗了孤!既然是你先毁约,那孤的誓言也不作数!」
他猛地扫落桌上的酒盏,瓷片碎裂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孤看了出城文书,知道你拼命想逃。我气疯了,封了码头,深夜拦车,结果你宁愿装病也不肯见我一面。」
「孤想过放手的!真的!」
他忽然上前一步,将我死死勒进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
「可是我们有个女儿啊!我去查过了,那个孩子……妙洲,她是我们的女儿对不对?!」
「云儿,当年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我一生的痛。现在上天把女儿还给我们了……」
赵胤泪流满面,近乎哀求:「四年前我是有苦衷的,那些狠话都是气话。跟我回去吧,带着妙洲,我会封她为公主,我会立你为后,我们要好好的……」
他将所有的尊严都抛诸脑后,只求一个回头的机会。
可惜,我只觉得悲哀。
我冷漠地偏过头,推开了他。
「不好。」
「为何?」
「因为妙洲,从来就不是你的孩子。」
刹那间,赵胤面如死灰,如坠冰窟。
妙洲的确不是赵胤的骨肉。
但这孩子,又的确因他而生。
四年前,左相韩沉为了拉拢赵胤,送来了家中养女牡丹。那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可惜入不了赵胤的眼。
被冷落三个月后,牡丹竟被诊出有了身孕。
赵胤以为她与人私通,依律当斩,随手便赐了白绫。那时我还是他身边得力的阿奴,奉命去处理后事。
在阴暗的柴房里,我才发现牡丹的肚子大得惊人,根本不止三个月。
她哭着跪在我面前:「这孩子是韩家二公子的……他为了遮丑,灌我红花汤赶我出门送人。可这孩子命硬,怎么都打不掉。我舍不得……」
「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孩子是无辜的。好姐姐,求你发发慈悲,等孩子生下来,随便扔到哪里都好,求你……」
牡丹磕得头破血流。
我动了恻隐之心,买通稳婆,在行刑前让她产下一女。
可就在我抱走孩子的当晚,牡丹便悬梁自尽了。
那晚牡丹惨烈的死状,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我。在这吃人的深宫权谋里,女子的命轻贱如纸,所谓的「情爱」更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曾渴求过名分,可赵胤权衡利弊不肯给。从那时起,我的心便死了。
出宫后,我实在放不下那个孩子,便抱养了她,取名妙洲,视如己出。
妙洲的身世是见不得光的丑闻,所以我一直隐瞒她的真实年龄。
湖风呼啸,吹得人心头发寒。
赵胤听完这一切,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但我该说的话已说完,不想再纠缠。
我转身欲走,他却下意识地伸手拦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若你真当我是心上人,为何迟迟不肯给我名分?若你心中有我,当初又怎会口出恶言,嫌我卑贱?」
「既然当初是你赶我走,如今这一出又是演给谁看?非要让世人皆知我是你的弃妇才甘心吗?」
我不等他辩解,因为腹中胎儿有些不安,我必须速战速决。
「赵胤,你放我走吧。我陪你流放五年,不求你报恩,只求桥归桥,路归路。」
见他沉默不语,我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的底牌:
「我离京前曾留下一封密信,详述了你这些年为了上位,是如何构陷忠良、结党营私。信在心腹手中,若我在京城遭遇不测,此信立时公之于众。届时你经营半生的贤名,必将毁于一旦。」
我直呼其名,字字铿锵:「赵胤,让开吧。」
他缓缓抬起眼睫,目光破碎:「你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跟我回宫?」
「是。」
夜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送我手膏、笑如朗月的少年模样。
只可惜,少年早已死在权力的泥潭里。如今他手上沾满了鲜血,以后只会更多。
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不过是命运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让我们错误地同行了一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上桥:「殿下!太后急召!」
「驿站八百里加急!陛下病危,太医说只在旦夕之间,请殿下速速回京主持大局!」
大局已定。
他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皇子,他是这天下的储君,肩上扛着社稷江山。他没有任性的资格。
赵胤眼中的光彩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他沙哑开口:
「答应过你的,孤会做到。许你海阔天空,永不相寻。」
不知何处传来了呜咽的笛声,凄清孤寂。
「秦朝云,这便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了。你……可还有话对我说?」
我退后一步,郑重行礼,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没有。」
语毕,我转身走下九曲桥,此生再未回头。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两个月后,胎象稳固,我与陈衍启程回金陵。
因着搅黄了那场诗宴,我心中愧疚,便邀枫伯一家同游金陵。
码头早已解封,这回我们改走水路。
薛掌柜姐弟同行,船行一路,桃花开了一路。陈蕙与薛季在船尾吟诗作对,竟就此定下了终身,也算是一桩美谈。
四月,先皇驾崩,赵胤登基为帝。
一切如常,选秀照旧。赵胤立了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为后。至于涿州那场闹剧,被封锁得密不透风,并未流出一丝闲言碎语。
回到金陵没多久,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
信是赵胤亲笔。
他在信中说,他从因病早逝的宗室子弟中,挑了一位身家清白的,追封后对外宣称是我的亡夫。如此一来,既免了我受流言蜚语之苦,也能顺理成章地给妙洲一个名分——封为县主。
帝王迟来的忏悔,终究是成全了妙洲的后半生。
这自是极好的。
只是信的末尾,还写了一句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心中感激他的安排,却独独没有理会这句诗。
我拿起剪刀,将那行字裁下,凑近烛火。
火舌吞吐,转瞬化为灰烬。
得知妙洲受封,陈衍也极是高兴。
某夜闲聊,我忍不住问起涿州那一晚:「那时你被困在前厅,不知外头情形,是不是急坏了?」
陈衍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不急。我知道赵胤留不住你,也知道他必定得走。说实话,就算先皇真的病危,消息哪能传得那么巧?」
我一愣:「什么意思?」
「出城那天,赵胤让我带话给外祖父。我便多了个心眼,在信中将事情原委如实告知。外祖母与太后是手帕交,她老人家亲自进宫陈情,这才有了那道催命似的密诏。」
我震惊得瞪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衍笑着拥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
「所以,我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过往。」
「有多早?」
「十几年前吧。那时我才八九岁,随外祖母入宫送御锦。」
陈衍陷入回忆,声音温柔得像水:
「我那时顽皮,趁人不备,不小心拿烛台把那匹千金难求的御锦烧了个洞。我吓得哇哇大哭,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正想往御花园的湖里跳。」
「结果有个小宫女路过,她没笑话我,只安安静静地拿出针线。她说她是浣衣局的,针线活也好。没几下,那个破洞就变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
「后来她被管事嬷嬷拽着耳朵骂走了,我听见嬷嬷骂她『丑阿奴』。」
陈衍捧起我的脸,目光灼灼:
「可我觉得她一点都不丑,她有一双这世上最清澈、最流光溢彩的眼睛。」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讲述,记忆里却早已没了这一段。
多年来,我只当自己在宫中卑微如尘土。却不曾想,我也曾无意间照亮过旁人的路。
眼眶忽然湿热,汹涌的泪意止不住地上涌。
原来这世间并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一见钟情。
所有的相遇,不过是种善得福,兰因絮果。
我闭上眼,靠在他怀里,只觉万物更新,春华灼灼。
转瞬便是十年。
妙洲及笄那日,合家团圆,欢声笑语。我与陈衍笑着为她簪上县主华冠。
当晚,遥远的京城传来丧钟。
圣上驾崩。
明君骤逝,举国哀悼。
妙洲望着北方的天空,轻声叹息:「阿娘,人人都说他是千古一帝,泽被苍生。您在京城时,可曾见过他?」
远处戏台上,《锁麟囊》的唱词咿咿呀呀地飘来,带着几分苍凉: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我微微恍神,随即浅笑安然:
「嗯,见过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