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都没了,还给谁看?”——1913年春天,北京城飘着纸钱雨,96个杠夫抬着隆裕太后的棺椁,一步步往正阳门火车站挪。旁边站满了剪了辫子、穿着洋式军装的新式军人,他们得立正、脱帽,因为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下了命令:全国降半旗三天,所有官员穿孝二十七天。死人还是太后,活人却已是民国。这场面,比戏台上的《大登殿》还魔幻。
我第一次在档案馆翻到照片,差点笑出声:火车头冒着白烟,车厢外却缠着白绸,顶上还插着皇家杏黄旗。列车员是洋人,帽檐压得低低的,估计心里也在嘀咕——这到底送的是哪位贵族?更离谱的是,前清太监们一边哭,一边往铁轨上撒纸钱,风一吹,直接糊了铁路警察一脸。那一刻,旧王朝和新机器硬凑在一起,像把龙袍套在蒸汽机上,滑稽又心酸。
内务府账册上记得细:三万锭金银锞子、三万张纸钱、三万张五色纸,光“头七”就烧掉两千户北京老百姓一年的口粮钱。有人闹着“共和了,别搞封建”,可袁世凯一句话堵回去:“太后是退位让国,不是被推翻,体面得给。”于是,参议院停会一天,议员们排着队到太和殿磕头。殿里高挂“女中尧舜”匾额,可匾额底下就摆着那张《清帝退位诏书》,墨水还没干透呢。活人磕头,死人享福,诏书成了最讽刺的陪葬。
最累的是那96个杠夫。抬棺出宫时,他们得走“七星步”,一步三摇,象征“魂过北斗”;可一出午门,协管员吹哨:快着点,火车不等人。杠夫们差点闪了腰,前半脚还在清朝,后半脚已踏进民国。到了前门火车站,月台狭窄,棺椁得侧着进车厢,太监们急得直嚎:“太后委屈!”列车长翻白眼:再委屈也是标准轨距,宽一寸都上不了。最后塞进去了,龙纹锦帐被刮破一道口子,像给两千年帝制开了最后一条裂口。
4月3日下午四点,汽笛长鸣。火车开动,纸钱被气流卷成白龙,一路追到丰台。车厢里没人说话,只剩铁轨咣当咣当,像在给“万岁万岁万万岁”打拍子,越拍越稀碎。傍晚到西陵,抬棺换80人,夕阳照在他们脸上,汗里混着灰,像戏台没卸干净的油彩。地宫石门合拢那刻,“嘭”一声,回声飘了半里地,把守陵的老旗丁吓得跪地磕头。其实里面早空了,只剩两口棺材,左边光绪,右边隆裕,中间留着给大清朝的位子,永远空着。
我合上档案,突然明白:这场葬礼根本不是给太后办的,是给“皇上”这两个字出殡。纸钱烧得再多,也烧不回一个时代;火车跑得再快,也拉不回一截旧时光。降半旗的民国官员、穿孝的前清遗老、撒纸钱的太监、吹军乐的洋乐队,大家合伙演了出荒诞剧,把“皇上”埋进铁轨尽头,然后各回各家,该剪辫子剪辫子,该当议员当议员。
从此中国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帝,只剩下一列冒着白烟的火车,载着最后一丝龙气,沿着华北平原一路向前,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