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条项链,冰凉的骨头坠子硌得我手心生疼。珠宝店里的空调开得太大,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您确定?”我的声音有点飘。
柜台后面的老师傅推了推老花镜,又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看。“错不了,女士。这是人的指骨,第二节。处理过,抛光上了釉,但骨质纹路在这儿……人骨和动物骨,我一眼就分得清。”他顿了顿,抬眼看看我,“工艺倒挺特别,镶的碎钻也是真的。送您的人,没告诉您这是什么材质?”
我脑子里嗡嗡的。今天是结婚七周年。早上周涛把丝绒盒子推过来,笑得很温柔:“老婆,周年快乐。专门为你定的,独一无二。”我当时还搂着他脖子亲了一口,觉得那骨头造型别致,挺有设计感。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项链像块烧红的炭,被我扔在玄关柜子上。周涛还没下班。我坐在冷冰冰的客厅里,看着墙上巨大的婚纱照。他搂着我,笑出一口白牙。七年了。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周涛哼着歌进来,手里还拎着一盒我喜欢的蛋糕。“老婆,我回来了……哟,项链怎么扔这儿?不喜欢?”他放下蛋糕,想去拿项链。
我挡开他的手。“周涛,那是什么骨头?”
他愣了一下,笑容没变:“什么骨头?哦,你说材质啊,鹿骨吧,现在流行这种原始风格……”
“我去了珠宝鉴定中心。”我打断他,声音平得我自己都害怕,“王师傅说,是人的指骨。第二节。”
周涛脸上的笑一点点冻住。客厅里安静得可怕,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他松了松领带,忽然嗤笑一声:“所以呢?你就信一个外人的话,跑来质问我?七年夫妻,我送你个礼物还送出罪过了?”
“我要听实话。”我盯着他。
“实话就是,那是特制的工艺品!人骨?你疯了吧!我上哪儿弄人骨去?我敢吗?”他声音高起来,带着惯常的那种不耐烦,好像我又在无理取闹。
以前他这样,我就软了。今天我没有。我从包里拿出王师傅开的鉴定证明副本,拍在玻璃茶几上。“啪”的一声脆响。
他扫了一眼那张纸,脸色彻底沉下来。那点伪装的和气撕掉了。他走到酒柜边,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转过身,靠在柜子上看我。那眼神,又冷又陌生。
“对,是人的骨头。”他晃着杯子里的冰块,“怎么了?”
我胃里一阵翻搅,死死攥住沙发边。“谁的?”
“重要吗?”他笑了,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反正戴着挺合适你的。你不是总说,咱俩血肉相连,分不开吗?”
“周涛!”我猛地站起来,浑身发抖。
“坐下。”他声音不高,但压得我喘不过气。他走过来,把我按回沙发里,俯身,酒气喷在我脸上。“一条项链而已,看你吓的。好好戴着,别问东问西。咱们的日子,还得好好过呢,对吧?”他拍了拍我的脸,力道不轻。“晚上我出去吃,约了客户。你自己……冷静冷静。”
他拿起外套走了。关门声不重,却震得我心脏一缩。
我瘫在沙发上,直到天黑透了。骨头……谁的骨头?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出来,我冲进书房,疯了似的翻找。周涛的东西一向整齐,我很少碰。抽屉上了锁。我找来工具,哆嗦着撬开。
里面没什么特别,一些旧文件,几本相册。我翻开一本,是我们结婚前的。很多他的单人照,旅游的,打球的。有一张,他搂着个女孩,在海边笑得很灿烂。那女孩我认识,叫林薇,是他的前女友。听说分手分得很难看,林薇后来出国了,再无音讯。
照片背面有日期,七年前,差不多就是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心里那股寒意越来越重。
周涛一夜未归。我也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换衣服,吃早餐,甚至问我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绝口不提项链的事。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胃里一阵阵发冷。这项链是个警告,还是个炫耀?
我把项链收进盒子,塞到衣柜最深处。但我知道它在那儿,像根刺,扎在我每一天的生活里。周涛对我“好”了起来,主动做家务,给我买包,晚上抱着我睡。可他的拥抱让我僵硬,他碰我的时候,我皮肤上爬满鸡皮疙瘩。
我开始留意他的一切。他手机改了密码,洗澡都带进去。书房那个抽屉换了更结实的锁。他出差更频繁,回来时身上有时有淡淡的、陌生的香水味。我忍着一句话不问,照常给他准备行李,笑着送他出门。
但我没闲着。我找到了王师傅,求他再帮我仔细看看。王师傅人不错,大概也觉得这事邪门,他通过圈里的关系,找了个更专业的法医材料鉴定的朋友,私下做了更详细的分析。
等结果的空档,我像侦探一样梳理生活。周涛是做医疗器械销售的,人脉杂,路子野。他常吹嘘没有他搞不定的客户和渠道。钱赚得不少,但家里存款增长的速度总对不上。我问过,他说投资了,亏了,或者借给朋友了。以前我信,现在,我一个字都不信。
一个月后,王师傅悄悄给了我一个U盘。“女士,这里头的分析报告……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报警吧。”
我在图书馆的电脑上打开了文件。冰冷的术语后面,是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结论:骨骼属于亚裔年轻女性,死亡时间大约在七到八年前。骨骼上有极细微的、非自然磨损的痕迹,报告推测是……被切割分离时造成的。报告最后附了一小段话,根据骨骼形态学特征推断,死者身高约162-165厘米,血型为O型。
林薇。我记得她个子不高,瘦瘦的。血型我不知道,但……太巧了。
周涛回来那天晚上,我做了他爱吃的红烧排骨。他吃得高兴,开了瓶红酒。“还是家里饭香。”他给我夹了块骨头,“多吃点,你最近瘦了。”
我看着碗里那块酱色的骨头,一阵剧烈的恶心冲上来,我捂住嘴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他跟过来,靠在门框上,语气听不出情绪:“怎么了?怀了?”
我漱了口,擦干嘴,看着镜子里他模糊的影子。“周涛,林薇是怎么出国的?”
镜子里,他的笑容僵了一瞬。“怎么突然问这个?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她有没有联系过你?或者她家里人找过你?”
“没有。”他得很快,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搁在我头顶,“老婆,别胡思乱想。我现在心里只有你。那条破项链你不喜欢,我改天送你个更好的,钻石的,好不好?”
他的怀抱很暖,我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窟窿。他在撒谎。
又过了两周,机会来了。周涛又要出差,三天。他走的那天下午,我联系了一个开锁师傅,谎称钥匙丢了。师傅打开了书房那个新换的锁。
抽屉里多了一个旧手机,还有几张SIM卡。我手抖着打开手机,需要密码。试了他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都不对。最后,我试了林薇的生日——我以前在他旧钱包的夹层里无意中看到过一张褪色的小票,背面写着这个日期。
手机解锁了。
里面的内容,让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半天动弹不得。短信,照片,视频。一些不堪入目的交易记录,对象模糊,但金额巨大。还有几段模糊的对话录音,是周涛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提到“处理干净”、“海边”、“老办法”。
最让我血液倒流的,是一个加密的相册。密码我试了两次就开了,是我的生日。他可真“贴心”。相册里,是林薇。最后几张,不再是笑容灿烂的活人。背景像是废弃的仓库,她躺在地上,眼睛睁着,脖子上有骇人的淤青。时间戳是七年前,我们认识前一个月。
最后一张照片,是一只手拿着锯子,对着一段苍白的手臂。那只手,无名指上戴着婚戒——是我和他结婚时,我亲手给他戴上的那个朴素指环。
我疯狂地复制着手机里的一切,传到我的云盘。然后小心地抹掉使用痕迹,把东西恢复原样。锁好抽屉。开锁师傅的钱我多付了一倍,请他务必忘记今天的事。
做完这一切,我瘫在客厅里,浑身冷汗。不是害怕,是一种冰冷的、彻底死心后的清醒。周涛不只是个骗子,是个恶魔。而我,跟这个恶魔同床共枕了七年。那条项链,是挑衅,也是他扭曲的“纪念”。
他回来的前一夜,我把我父母早就办好却一直没用的签证找出来,订了两张去他们那儿(他们在国外帮我姐姐带孩子)的机票,时间在一个月后。我不能马上走,会打草惊蛇。
周涛回来后,似乎心情很好,还给我带了一条真钻石项链。“那条骨头的不吉利,扔了吧。戴这个。”他亲手给我戴上,冰凉的钻石贴着我的锁骨。
我对着镜子笑了笑:“谢谢老公,真好看。”
他满意地亲了亲我的头发。镜子里,我们像一对最恩爱的夫妻。
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我对他更“好”了,更体贴,更不同不同。他大概觉得我已经彻底被驯服,被那条骨头项链吓破了胆,慢慢放松了警惕。手机不再时刻带在身上,有时甚至会让我帮他回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消息。
我默默收集着更多。他电脑的自动登录密码被我看到了,趁他洗澡,我快速浏览了他的邮件和部分工作记录。一些可疑的转账,一些含糊的合同,还有他和几个固定“客户”的暧昧聊天记录。我把关键页面拍照,连同之前手机里的东西,整理得清清楚楚。
但我需要一个确切的、能把林薇的事和他钉死的证据。光有照片和录音不够,那些来源非法的证据,效力有限。
转机出现在他一次醉酒后。那晚他喝得烂醉,是被同事送回来的。我把他扶到床上,他咕哝着要喝水。我喂他水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眼睛通红地瞪着我:“薇……你别怪我……谁让你要离开我……谁让你要告发我……那些钱,咱们一起花不好吗……”
我屏住呼吸,压低声音,模仿着记忆中林薇照片上的语调:“涛……我冷……海边好冷……”
他猛地一颤,眼神涣散,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别找我……我把你手指头都留下了……我最喜欢你的手……我戴着呢……我让现在这个也戴着……你们都得陪着我……”
说完,他头一歪,昏睡过去。
我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手,手心全是冷汗。我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停止录音的按钮。刚才的话,一字不落。
够了。这就是我要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最耐心的猎人。机票时间快到了,我开始悄悄处理一些不方便带走的个人物品,蚂蚁搬家一样把重要东西一点点转移到朋友家。周涛毫无察觉,他正忙着“谈一笔大生意”,春风得意。
走的前三天,我去了趟律师事务所,以咨询离婚事宜为名,见了律师。我把部分不涉及命案的、关于他经济问题和出轨的证据副本交给了律师。“如果我有任何意外,或者失踪,请立刻把这些交给警方,并联系这个号码。”我给了我姐姐国外的联系方式。
律师是个精干的中年女人,她看完材料,严肃地看着我:“周太太,你现在的处境可能很危险。我建议你立刻报警,申请保护。”
我摇摇头:“还不到时候。请按我说的做。”
走的前一天晚上,周涛又有应酬,很晚才回。我帮他放洗澡水,拿睡衣。他泡在浴缸里,闭着眼说:“老婆,过阵子我可能得出一趟长差,去南方拓展业务。顺利的话,能赚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
“真好,老公你真厉害。”我坐在浴缸边,用毛巾给他擦背。“对了,我大学同学明天聚会,非让我去,可能得玩晚点。”
“去吧,多带点钱,玩开心点。”他摆摆手,毫不在意。
第二天,我拖着一个小小的登机箱,像往常出门逛街一样跟他告别。他甚至在门口敷衍地亲了我一下。“早点回来。”
“嗯。”我笑着点头。
我没有去同学聚会。我去了检察院,直接递交了手里所有的材料——U盘里的骨骼鉴定报告,他旧手机里照片、录音的拷贝,他电脑里财务问题的截图,还有那晚他醉酒的录音。负责接待的检察官听完核心录音,脸色凝重,立刻请来了刑侦的同志。
我在询问室待了大半天,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包括我的恐惧和计划。他们告诉我,周涛涉嫌的远不止一桩旧案,他们早就注意到他的一些经济活动有问题,只是苦于证据不足,我提供的材料非常关键。关于林薇的线索,他们会立刻并案调查。
“周太太,你现在需要保护吗?”
“我今晚的飞机,出国,找我家人。暂时不需要。”我顿了顿,“请你们……尽快。”
“放心。”
我走出检察院,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摘下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那骨头项链,我早就扔了。不,我把它和林薇的其他事情一起,交给了该交给的人。
飞机起飞时,我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灯火。七年,像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我知道,等待周涛的将是法律的审判,或许还有他应得的惩罚。至于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但让我清醒。我不再是那个戴着骨头项链、活在谎言和恐惧里的傻瓜。
机舱里灯光暗下来,我拉下眼罩。黑暗中,没有眼泪,只有一片冰冷的、劫后余生的空白。未来很长,我得一步一步,重新开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