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辆“夕阳红快乐专列”旅游大巴上下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
车上的空调是坏的。
或者说,是时好时坏。
热得我头昏脑涨的时候,它纹丝不动。等我刚昏昏欲睡,它又对着我的后脖颈子猛吹冷风。
导游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子,举着个小破旗,嘴里的唾沫星子喷得比喷泉还高。
“来,叔叔阿姨们,这边看!这块石头,了不得!传说摸一下能多活十年!”
一群老头老太太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窝蜂涌上去,把那块不知被多少人摸得油光锃亮的石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没去。
我叫张兰,今年六十一。
退休第六年。
老李走了七年。
这六年,我几乎都在路上。
儿子李伟总说:“妈,您就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吗?非得出去折腾。”
我怎么跟他解释?
家是好,可那个家,自打老李走了,就空了。
空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李伟孝顺,每周都带着老婆孩子来看我,大包小包的,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可他们一来,我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陪着笑,张罗饭,听他们讲公司里的糟心事,听孙子背九九乘法表。
他们一走,那房子就更空了。
像个巨大的黑洞,把我整个人往里吸。
所以,我选择出走。
跟团游,自由行,国内的,国外的,只要是能走动的地方,我几乎都去遍了。
钱花了不少,罪也受了不少。
就像这次,所谓的“江南水乡深度七日游”,实际上是“高速公路堵车三日游”加上“购物店坐牢四日游”。
一路上,吃的是十人一桌的团餐,清水煮白菜,肥肉炖萝卜,米饭永远是夹生的。
住的是偏僻郊区的快捷酒店,床单潮得能拧出水,隔壁大叔的呼噜声穿墙透壁。
所谓的景点,就是乌泱泱的人头。
我站在那座据说是“千年古桥”的桥上,前后左右都是人,挤得我差点掉进河里。
那一刻,我真的累了。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我图什么呢?
图这份花钱买来的罪受?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李伟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妈,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我“嗯”了一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开心就好。您也别老往外跑了,外面乱,不安全。下周我跟小林带孙子回去看您。”
我挂了电话,看着天花板,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想待在这个空房子里,也不想再参加那种要命的旅行团。
难道我这把年纪,就没个舒心的活法了吗?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老年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
发帖人叫“快乐陈姐”,她说她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养老旅行方式。
不跟团,不住酒店。
花最少的钱,享受最地道的本地生活。
我当时就嗤之以鼻。
骗子。
现在网上这种专门骗老年人的帖子太多了。
可我鬼使神差地,还是点了进去。
帖子里,陈姐详细描述了她的经历。
她说,她加入了一个叫“候鸟之家”的互助养老社群。
群里的成员都是全国各地的退休老人。
大家把自己家里的空房间挂在社群的平台上,只收取非常低廉的清洁费和水电费,提供给来旅游的“鸟友”。
比如,你想去大理住一个月。
你就可以在平台上看大理有没有“鸟友”提供房间。
联系好了,你就背个包直接住过去。
房东会像招待老朋友一样招待你,带你逛本地人才知道的菜市场,吃最正宗的小吃,告诉你哪个公园的广场舞跳得最好。
你不是游客,你是去“串门”的。
我看着看着,心就活了。
这……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颤抖着手,给那个“快乐陈姐”发了私信。
“陈姐,您说的那个‘候鸟之家’,是真的吗?”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一个爽朗的语音条弹了出来:“哎呀妹子,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咋地?我刚从青岛老王家回来,在他家住了俩月,天天吃海鲜,爬崂山,舒服得我都不想走了!”
陈姐很热情,把我拉进了那个传说中的“候鸟之家”社群。
群里有五百人,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苏州老方,你那边的枇杷熟了吗?我下个月过去,给我留点儿啊!”
“报告报告!海南的刘姐家太舒服了,我决定再续住一个月,有要来搭伴的吗?”
“寻人启事!有没有下周想去成都的?咱们一起去吃火锅,AA制!”
我看着那些聊天记录,感觉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这里没有导游的催促,没有强制购物的烦恼。
只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老伙计,把整个中国当成了自己的家。
我动心了。
彻彻底底地动心了。
我打开平台,开始浏览。
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老洋房,成都的茶馆小院,厦门的鼓浪屿别墅……
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苏州。
房东叫方文清,六十五岁,退休前是中学书法老师。
他家在平江路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是个典型的苏式小院。
照片上,院子里种着一架葡萄,一只橘猫懒洋洋地趴在石桌上晒太阳。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雅致,窗外就是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
每天的费用,只要五十块。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提交了申请。
我要去住一个月。
方老师很快就通过了我的申请。
他给我发来消息:“张老师,欢迎来苏州做客。家里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过来。”
我跟他说我以前是教语文的,他很高兴。
“那太好了,咱们是同行,肯定有共同语言。”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伟。
他当场就炸了。
“妈!您疯了?住到陌生人家里去?您怎么知道他不是骗子?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他说的,我都想过。
可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吧,张兰,你已经小心翼翼地活了六十年,该为自己疯狂一次了。
“你放心,妈有分寸。”
我没跟他多解释,开始收拾行李。
我没带太多东西,就一个行李箱,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老李最喜欢的那套紫砂茶具。
出发那天,李伟把我送到高铁站,一路上脸都绷着。
“妈,您把这个戴上。”
他递给我一个智能手环。
“能定位,还能测心率。有事您就按这个红色的钮,我手机马上就能收到。”
我哭笑不得,但还是戴上了。
我知道,这是他的孝心。
高铁在苏州北站停下。
我刚走出出站口,就看到一个举着牌子的老人。
牌子上用很漂亮的毛笔字写着:欢迎张兰老师。
老人清瘦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
“您是方老师吧?”我试探着问。
他笑着点点头:“是我是我。张老师,一路辛苦了。”
他很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箱。
“走,回家。”
他说的是,“回家”。
不是“去我那儿”,也不是“去住的地方”。
是“回家”。
就这两个字,让我一路悬着的心,瞬间就落了地。
方老师家的小院,比照片上还要好看。
葡萄藤爬满了整个架子,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只橘猫看见我们,“喵”了一声,过来蹭我的裤腿。
方老师的爱人,王阿姨,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系着围裙,端出一碗刚做好的绿豆汤。
“张老师,快喝一碗解解暑。坐了那么久的车,累坏了吧?”
那碗绿豆汤,放了薄荷和冰糖,清甜冰凉,一直甜到了我心里。
我住的房间在二楼,推开窗,就能看到那条小河,还有对岸白墙黛瓦的人家。
有乌篷船悠悠地划过,船娘唱着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
一切都像梦一样。
晚上,王阿姨做了一桌子地道的苏州菜。
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清炒虾仁……
方老师拿出他珍藏的黄酒,给我和王阿姨都倒了一杯。
“来,张老师,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退休前的教书生活,聊各自的儿女,聊旅行中的趣事。
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和尴尬。
就好像,我们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
没有酒店床单的潮湿味,只有被子被太阳晒过之后,那种暖洋洋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唤醒。
我推开窗,看到方老师正在院子里打太极。
他的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味。
王阿姨提着菜篮子,准备去逛早市。
“张老师,醒啦?要不要一起去?”
我当然要去。
苏州的早市,跟我家楼下那个完全不一样。
水灵灵的鸡毛菜,带着露珠的黄瓜,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河鲜。
小贩们用软糯的苏州话吆喝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王阿姨熟练地跟每个摊主打招呼,讨价还价。
“老李家的,你这螺蛳今天怎么卖?”
“王阿姨来啦!给您算便宜点,十五块一斤!”
她教我怎么挑最新鲜的马兰头,怎么分辨刀鱼和凤尾鱼。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好奇的学生,什么都觉得新鲜。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
中午,我主动请缨,说要做几个我的拿手菜。
王阿姨笑着把厨房让给了我。
我做了个红烧肉,一个酸辣土豆丝。
方老师尝了一口,赞不绝口:“张老师这手艺,绝了!这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有我小时候的味道。”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多少年了,除了老李,再没人这么夸过我做的菜。
李伟他们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吃完,就各自玩手机去了。
吃完饭,方老师说要带我出去逛逛。
我们没去拙政园,也没去狮子林。
他带我穿过一条条幽深的小巷,去看那些不对外开放的私家园林。
他说,这才是真正的苏州。
我们去逛了评弹博物馆,在一家老茶馆里听了一下午的《珍珠塔》。
茶馆里的客人都是本地的老茶客,一人一杯碧螺春,一碟瓜子,就能坐一下午。
吴侬软语的调子,咿咿呀呀的,我虽然听不太懂,但觉得特别有味道。
晚上回来,我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
橘猫趴在我脚边,呼噜呼噜地打着盹。
方老师拿出一套文房四宝,说要教我写毛笔字。
我很多年没动过笔了。
握着毛笔的手,都有点抖。
方老师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
“心要静,气要沉。字如其人,急不得。”
他的手很稳,掌心干燥而温暖。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恍惚。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老李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我用电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每天跟着王阿姨去逛菜市场,回来研究新的菜式。
跟着方老师练字,听评弹,逛园子。
我们像一家人一样,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电视。
李伟每天都给我打电话。
“妈,您在那边还习惯吗?吃的怎么样?住的怎么样?跟人家合得来吗?”
“挺好的,都挺好的。”
“您别报喜不报忧啊。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您就赶紧回来。”
“知道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不放心。
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需要他照顾的老母亲。
他无法想象,我一个人在外面,能过得有多开心。
有一次,我跟王阿姨学做青团。
和面,揉豆沙,上锅蒸。
忙活了一上午,终于做好了。
我拍了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
“第一次学做青团,卖相不佳,味道尚可。”
李伟秒回。
一个愤怒的表情。
紧接着,电话就打过来了。
“妈!您在干嘛呢?您血糖高,怎么能吃那么甜的东西!”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我捏着那个还温热的青团,心里一阵发堵。
“我就尝一个,没事。”
“一个也不行!您怎么就不听话呢!赶紧给我扔了!”
“李伟,”我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有分寸。”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手里的青团,忽然就没了胃口。
王阿姨看出了我的不高兴。
“跟儿子吵架了?”
我点点头。
她叹了口气:“都一样。我那个女儿也这样,恨不得在我身上装个监控。我们吃什么,穿什么,几点睡觉,她都要管。”
“他们是为我们好。”我说。
“我知道。”王阿姨说,“可这种好,太让人窒息了。”
她说,她刚退休那会儿,也被女儿接到北京去住。
高档小区,大平层,什么都好。
可她每天都觉得像在坐牢。
不能在客厅看电视,怕吵到女婿工作。
不能做自己喜欢吃的菜,因为孙子不爱吃。
不能跟老姐妹出去跳广场舞,因为女儿觉得“掉价”。
她在那里住了半年,瘦了十斤,天天晚上失眠。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跟女儿大吵一架,逃回了苏州。
“这小院子,才是我的家。”她说,“在这里,我才能喘口气。”
我听着她的话,感同身受。
我们这一代父母,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
到老了,他们想把我们圈养起来,给我们他们认为最好的生活。
他们不知道,我们想要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自由。
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过完剩下的人生的自由。
在苏州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临走那天,王阿姨给我包了很多她自己做的酱菜和点心,把我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方老师送给我一副他写的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他拍拍我的肩膀:“张老师,常回来看看。”
我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会的,我一定会的。”
坐在回程的高铁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百感交集。
这一个月,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可我知道,这不是梦。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种全新的生活。
回到家,李伟和小林带着孙子已经在了。
一进门,李伟就上下打量我,像是在检查什么。
“妈,您瘦了。”
“是吗?我倒觉得我胖了。”我笑着说,“苏州的菜太好吃了。”
他没接我的话,皱着眉头说:“您以后还是别去那么远了。这一个月,我天天提心吊胆的。”
小林也帮腔:“是啊妈,您要是想出去玩,我们周末可以带您去周边转转。”
我没跟他们争。
我知道,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懂。
我把方老师送我的字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把王阿姨做的酱菜摆上了餐桌。
李伟尝了一口,说:“妈,您这哪买的?味道不错啊。”
“朋友自己做的。”我说。
他愣了一下,没再多问。
从苏州回来后,我像是上了瘾。
我开始计划我的下一次“串门”。
我在“候鸟之家”的平台上,看中了青岛的一户人家。
房东姓孙,是个退休的船长。
他家住在八大关附近,是个带院子的二层小楼,从窗户就能看到大海。
我跟孙船长聊了聊,他是个很豪爽的山东大汉。
他说:“妹子,来!来了哥带你出海打渔,管你海鲜吃到饱!”
我跟李伟说了我的计划。
毫无意外,又是一场激烈的反对。
“妈,您怎么又要去?还是青岛?那么远!您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我不是一个人。”我说,“我是去朋友家做客。”
“什么朋友?网上认识的?那更不靠谱了!”
“李伟,我已经六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您知道?您上次在旅游团中暑的事忘了?”
他总喜欢拿我的旧账来说事。
那次是我不对,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您就是不让我们省心!”
我们的争吵,不欢而散。
我知道他担心我,可我不能因为他的担心,就放弃我自己的人生。
我还是去了青岛。
孙船长果然像他说的那样,豪爽热情。
他和他爱人周大姐,把我当亲妹妹一样对待。
周大姐带我逛早市,买回来的都是刚上岸的活蹦乱跳的海鲜。
孙船长亲自下厨,清蒸、红烧、油焖……变着花样给我做。
我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新鲜,那么肥美的海鲜。
孙船长真的带我出海了。
我们坐着他的小渔船,在海上漂了一天。
海风吹着我的头发,阳光洒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开阔起来。
我们钓上来了很多鱼。
晚上,我们就在院子里支起烧烤架,烤鱼,喝啤酒。
孙船长喝高了,抱着吉他,给我们唱他年轻时在船上唱的歌。
调子跑得找不着北,但他唱得特别投入。
周大姐在一旁笑着骂他:“老不正经的。”
我也跟着笑。
那一刻的快乐,是我跟再豪华的旅行团也换不来的。
在青岛,我住了两个月。
我学会了赶海,认识了各种贝类和螃蟹。
我学会了包鲅鱼饺子,那鲜美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我甚至还跟着孙船长,学会了掌舵。
李伟的电话,从一天一个,变成了一周一个。
他大概也看出来了,我是铁了心了。
语气也从一开始的激烈反对,变成了无奈的叮嘱。
“妈,您在外面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知道了。”
“钱够不够花?我给您转点?”
“够了,我这边花不了什么钱。”
这是实话。
除了往返的路费,我每天的开销,就是那几十块钱的房费,和偶尔买点水果零食的钱。
比我之前任何一次旅行,都省了不知道多少。
可我得到的,却是千金难买的快乐和体验。
从青岛回来,我没停歇。
我又去了成都。
住在一个姓赵的姐姐家。
赵姐是个退休的川剧演员,她家就住在宽窄巷子旁边。
她带我去看川剧,吃遍了成都卡卡角角(犄角旮旯)的苍蝇馆子。
我第一次知道,火锅可以那么辣,也可以那么香。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掏耳朵可以那么舒服。
赵姐还教我打麻将。
我们在她家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搓了一下午的“血战到底”。
我输得一塌糊涂,却笑得合不拢嘴。
后来,我又去了厦门。
去了哈尔滨。
去了西安。
……
这六年,我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
我认识了各行各业的“鸟友”。
有退休的教授,有退休的医生,有退休的工人,也有退休的农民。
我们在一起,分享着各自的人生故事。
我发现,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
有的精彩,有的平淡,但都值得一读。
我的心态,也在这六年的“串门”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不再是那个守着空房子,自怨自艾的孤单老人。
我变得开朗,自信,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和热情。
我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学会了P图,学会了发抖音。
我的抖音账号,名叫“在路上的张阿姨”,有几万个粉丝。
我每天记录我的“串门”生活。
今天在苏州的园林里喝茶,明天在青岛的海边吃烧烤,后天在成都的街头看变脸。
粉丝们都说,羡慕我这样的老年生活。
说我是他们的偶像。
李伟也关注了我的抖音。
他从来不点赞,也不评论。
但我知道,他每条都看。
有一次,我发了一个在哈尔滨滑雪的视频。
我穿着厚厚的滑雪服,摔了好几个跟头,但笑得特别开心。
那天晚上,李伟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妈,您……注意安全。”
就这么一句。
但我知道,他开始理解我了。
他终于明白,他的母亲,不是一朵需要被圈养在温室里的花。
而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鸟。
第六年的冬天,我“飞”到了海南。
接待我的是刘姐,她家在三亚的一个海边小区。
刘姐的爱人前几年也走了,女儿在国外定居,常年不回来。
我们俩,算是同病相怜。
我们每天一起去海边散步,捡贝壳。
一起去市场买菜,研究养生食谱。
一起在阳台上,看日出日落。
日子过得平静而惬意。
我以为,我的“候鸟”生活,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李伟的电话。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慌张和无助。
“妈,您快回来!小林……小林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她……她提前发动了,大出血,现在正在抢救……”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孩子呢?”
“孩子……孩子也危险,在保温箱里。”
我感觉天旋地转,差点站不稳。
刘姐扶住了我。
“张兰,你怎么了?”
我抓着手机,手抖得不成样子。
“妈,您快回来吧!我一个人……我撑不住了……”
李伟在电话那头,哭了。
我儿子,那个在我面前永远都那么要强的男人,他哭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好,我马上回去!你别怕,妈马上就回去!”
我挂了电话,立刻就去订机票。
最早的一班,是第二天早上的。
刘姐看我六神无主的样子,一把抢过我的手机。
“我来订!你赶紧去收拾东西!”
她帮我订好了机票,又连夜开车把我送到了机场。
在机场,我们等了一整夜。
刘姐一直陪着我,给我倒热水,安慰我。
“没事的,现在的医疗技术那么发达,大人小孩肯定都会没事的。”
我点点头,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这六年,只顾着自己满世界地飞,是不是……太自私了?
在儿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远在几千公里之外。
我算什么母亲?
飞机落地,我甚至没回家,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我在抢救室门口看到了李伟。
几天不见,他像是老了十岁。
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抱住了我。
“妈……”
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拍着他的背:“别怕,妈回来了。一切有我。”
小林和孩子,总算是有惊无险。
大人脱离了危险,孩子也情况稳定。
但因为是早产,孩子需要在保温箱里待很长一段时间。
小林也需要精心照顾。
李伟公司里又忙得不可开交。
家里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我二话不说,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
我每天给小林熬汤,送饭。
隔着保温箱,看看那个像小猫一样脆弱的孙子。
然后回家,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李伟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总能吃上一口热饭。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妈,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我摇摇头:“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
那段时间,我忙得像个陀螺。
但我心里,却是踏实的。
我知道,我的家人需要我。
而我,有能力去照顾他们。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很好。
小林出院后,我把她接回了家坐月子。
孩子的身体还很弱,需要特别小心的护理。
我把我在“候鸟之家”认识的那个退休儿科医生,拉进了一个微信群。
每天把孩子的情况,吃的奶量,体重变化,都发在群里。
那个医生大姐,不厌其烦地指导我。
“张阿姨,孩子今天有点吐奶,你喂完之后,记得多拍一会儿嗝。”
“黄疸值有点高,多让他晒晒太阳,不是直晒啊,隔着玻璃就行。”
在她的指导下,我把孙子照顾得很好。
小林产后有点抑郁,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哭。
我也不劝她。
我就把我这几年旅行的照片,拿给她看。
给她讲我在路上的故事。
讲苏州的方老师和王阿姨,讲青岛的孙船长,讲成都的赵姐……
“小林,你看,世界这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着呢。等你身体好了,妈带你和孩子一起去。”
她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我,眼神里渐渐有了光。
孙子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
李伟在酒桌上,喝多了。
他举着杯,走到我面前。
“妈,这杯酒,我敬您。”
他眼睛红红的。
“以前,我总觉得,我孝顺您,就是把您关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让您出去受累。”
“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
“您这几年,在外面,不是瞎折腾。您是在过您自己的人生。”
“您变得比以前更开心,更健康,也更……强大了。”
“妈,谢谢您。谢谢您不仅照顾好了我们这个小家,还活成了我们所有人的榜样。”
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这六年走过的路,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值了。
孙子半岁的时候,身体已经很结实了。
小林也完全恢复了过来。
李伟的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要去外地出差半年。
他临走前,跟我谈了一次。
“妈,我走了之后,家里就全靠您了。”
我点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等我出差回来……您要是还想出去,就去吧。”
我笑了。
“不去了。”
他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家里的‘候鸟之家’,要开张了。”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我想把家里那间空着的次卧收拾出来,挂到“候鸟之家”的平台上去。
我也要当房东。
我也要接待那些像我一样,从远方“飞”来的老朋友。
李伟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妈,您牛。”
李伟走后,我立刻就开始行动。
我把次卧重新粉刷了一遍,换了新的窗帘和床上用品。
又添置了一些绿植。
我在平台上,发布了我的房源信息。
“欢迎来到北京,来到我的家。我叫张兰,一个喜欢旅行,喜欢做饭的退休教师。在这里,你可以品尝到最地道的家常菜,可以听到最有趣的旅行故事。期待你的到来。”
很快,我就收到了第一份申请。
申请人叫李秀梅,六十三岁,从广州来。
她说,她想来北京看升旗,逛故宫,爬长城。
我通过了她的申请。
李阿姨来的那天,我像当初方老师接我一样,去火车站接了她。
我们一见如故。
我带她去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
我们没去那些游客扎堆的景点。
我带她去逛胡同,去后海的酒吧听歌,去吃只有老北京人才知道的豆汁焦圈。
晚上,我们俩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
她给我讲她年轻时在工厂当工人的故事。
我给她讲我这六年走南闯北的经历。
我们都觉得,相见恨晚。
李阿姨在北京住了一个月。
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
“张姐,谢谢你。这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月。”
“来广州,一定要来找我!我带你去喝早茶!”
送走李阿姨,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但很快,我又接到了新的订单。
从上海来的王叔叔,他是个京剧迷,专门来北京听戏的。
从哈尔滨来的赵大姐,她想来看看北京的春天。
……
我的家,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南腔北调,在这里汇集。
天南海北的故事,在这里交换。
我每天忙着接待我的客人们,给他们做饭,当他们的导游。
我甚至还组织了一场“鸟友”线下聚会。
方老师,孙船长,赵姐,刘姐……好多我之前去“串门”时认识的朋友,都来了。
我们把酒言欢,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
李伟出差回来那天,推开门,看到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我笑着给他介绍:“来,认识一下,这都是妈的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家摆了三大桌。
大家笑着,闹着,唱着,跳着。
我看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看着我身边这些可爱的朋友,看着我儿子脸上那由衷的笑容。
我忽然明白了。
旅行的意义,不在于你去了多远的地方,看了多少风景。
而在于,你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
以及,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是否找到了那个,更真实,更快乐的自己。
我找到了。
我叫张兰,今年六十二岁。
我是一名退休教师。
我是一名旅行者。
我也是“候鸟之家”的一名房东。
我的旅行,还在继续。
只不过,这一次,我不再是孤独地飞翔。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飞到哪里。
都有一个家,在等我。
也都有无数个家,在欢迎我。
这,就是我发现的,最适合我们老年人的旅行方式。
它无关乎金钱,只关乎爱与分享。
它让我们在人生的下半场,活出了另一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