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站的出站口,人潮像被无形的大坝拦住,又在闸口开启的瞬间汹涌而出。
雨丝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打在玻璃幕墙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灯光是惨白色的,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带着一丝疲惫的疏离。
我站在A出口的立柱旁,手里没拿伞,也没看手机。
我就这样站着,看着。
手机在口袋里,屏幕是暗的。
但那个界面,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深深刻在我视网膜上。
航旅APP的“常用同行人”列表。
周成的账号。
第一个是我,林岚,备注是“老婆”。
第二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小安。
没有备注。
但“常用”两个字,已经是最触目惊心的备注。
我点进去,一条条飞行记录,像一根根密密麻麻的针,扎进眼睛里。
北京,上海,深圳,成都。
过去半年,他每一次出差,这个“小安”,都在。
就好像,她是他的影子。
或者,我才是。
两天前,我还觉得我们的婚姻坚不可摧。
像我妈给我的那只玉坠,温润,贴肉,戴了十年,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那天是个周六,难得的晴天。
周成在厨房里煲汤,骨瓷的汤锅“咕嘟咕嘟”地响,满屋子都是玉米和排骨的香气。
他说:“岚岚,你尝尝咸淡。”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汤勺,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刚刚好。”我说。
他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声音带着笑意:“还是你会煲,我这都是跟你学的皮毛。”
我们结婚七年。
相识十年。
从大学校园的林荫道,走到红本本上的钢印。
所有人都说我们是模范夫妻。
他做建筑设计,忙,但顾家。我做企业法务,理性,也懂温柔。
我们之间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
试了三年,看了无数医生,从中医到西医,从国内到国外。
最后医生说,是我的问题。
很难。
那天晚上,我抱着他哭了很久。
他说:“没关系,岚岚,我爱的是你,不是一个会生孩子的你。我们两个人,也挺好。”
我相信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家庭和工作中,把我们的二人世界经营得像一间恒温的暖房。
我以为,这就是“相濡以沫”的实体形态。
直到两天前,他的手机忘在家里。
他公司急着要一份图纸,打电话回来让我发邮件过去。
我打开他的电脑,文件加密了。
他说密码是我的生日加他名字的缩写。
我试了,不对。
他又说,那试试我生日加你名字的缩写。
还是不对。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几秒,说:“那你用我手机登一下航旅APP,看下个月去新加坡的行程单号,我用那个做密码了。”
就是那个时候。
我看到了“小安”。
我把行程单号发给了他,然后,我开始“调查”。
我像一个冷静的书记员,在法庭上记录所有证据。
我查了他的消费记录。
每个出差的城市,都有两笔酒店消费,一笔是公司报销的五星级,另一笔,是附近快捷酒店的私人支付。
还有鲜花,餐厅,电影票。
甚至有一笔,是在一家母婴店。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直到无法呼吸。
但我没有打电话质问他。
愤怒是廉价的,尤其是在证据不足的时候。
我需要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我甚至,还去厨房盛了碗他煲的汤,坐在餐桌前,慢慢喝完。
汤还是那个味道,很香,很暖。
但它流不进我的胃里,全堵在喉咙口。
像一团滚烫的棉花。
列车的轰鸣声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
周成出站了。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身形挺拔,在人群里很显眼。
他拖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眉头微蹙,是工作上遇到难题的惯常表情。
他看到了我,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
“岚岚?怎么来了?下这么大雨。”他接过我的包,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的亲昵。
“来接你。”我言简意赅。
“不是说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你还专门跑一趟。”他帮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如果不是那份飞行记录,我会被这一刻的温情融化。
但现在,我只觉得像在看一场精彩的独角戏。
而我,是那个唯一知道剧本的观众。
“走吧。”我转身,没有让他牵我的手。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车里,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们一路无话。
沉默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他几次想开口,都只是动了动嘴唇,又咽了回去。
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在生他晚归的气。
以前也是这样,他出差回来,我总会耍点小性子,他会买我喜欢吃的榴莲千层,或者一个新出的口红包,哄一哄,也就过去了。
生活就像一枚硬币,一面是琐碎的日常,一面是刻意的浪漫。
我们一直把它玩得很好。
直到现在,硬币掉进了阴沟里。
回到家,我打开灯。
玄关的光,清冷地照亮他脸上的疲惫。
“我先去洗个澡。”他放下行李箱,像是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周成。”我叫住他。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我自己。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我。
我把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是那张“常用同行人”的截图。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从疲惫转为错愕,再到煞白。
这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在他脸上轰然坍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就像在法庭上看着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
“她是谁?”我问。
他避开我的眼神,声音干涩:“岚岚,你听我解释……”
“我问,她是谁。”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公司的实习生。”他终于开了口,像挤牙膏一样艰难,“刚毕业,跟着我跑项目。”
“跑项目,需要跑到快捷酒店去吗?”
我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苍白的辩解。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全是震惊。
他没想到,我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查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恼怒,仿佛我才是那个犯错的人。
“周成,我们的婚姻,是一份合同。”我缓缓地说,“忠诚,是里面的核心条款。现在,是你违约了。作为守约方,我有权取证。”
我的冷静,让他无所适从。
他习惯了我温婉的、感性的一面,却忘了我的职业是做什么的。
我的工作,就是将一切混乱的、情绪化的东西,都纳入逻辑和规则的框架里。
包括我的婚姻。
“我累了。”他颓然地坐到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岚岚,我只是……太累了。”
“累,不是违约的理由。”我说,“也不是去母婴店消费的理由。”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那一刻,彻底垮了下去。
像一栋被抽掉所有承重柱的建筑。
“我约了她。”我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被雨水打湿的衣角,“明天下午三点,在楼下的茶室。我希望,我们三个人,能把这件事一次性说清楚。”
他没有。
“你可以选择不来。”我补充道,“那我们就直接谈离婚协议,以及,婚内过错方的财产分割问题。”
说完,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
直到这一刻,那股被强行压抑的颤抖,才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
没有哭。
只是觉得冷。
像掉进了一个不见底的冰窟窿。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茶室的包厢里,檀香袅袅。
我为自己点了一壶普洱。
周成坐在我对面,一夜未眠,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他面前的茶杯,一口没动。
三点整,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进来。
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素面朝天,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干净,清澈,像一杯白水。
是我想象中,“小安”的样子。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周工。”
然后,她看向我,嘴唇动了动,喊道:“嫂子。”
我抬眼看她,没有应声。
我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坐。”
她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周成全程低着头,不敢看我们任何一个人。
“我叫林岚。”我先开了口,给自己倒了杯茶,“是周成的妻子。你叫安然,对吗?”
女孩点点头,声音很小:“嗯。”
“我就不自我介绍了。”我看着她,“我想,周成应该跟你提过我。”
她又点点头,然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周成。
“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为了要一个孩子,努力了三年?”
安然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猛地看向周成,眼里是难以置信。
周成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大概没说。”我替他了,“他可能只跟你说了,他工作压力大,婚姻生活像一潭死水,我是个强势又无趣的女人。”
我每说一句,安然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而周成的身体,就更僵硬一分。
“他跟你说,在你身上,他找到了久违的轻松和明亮,找到了被崇拜和被需要的感觉。”
“他跟你说,他爱我,但那是亲情,是责任。对你,才是爱情。”
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些话,像是在说我自己。
那个曾经崇拜他、依赖他、觉得他就是全世界的,二十岁的我自己。
安然的眼圈红了。
她不是个坏女孩,至少,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
她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爱上了一个披着“好男人”外衣的懦夫。
“嫂子,对不起。”她站起来,朝我鞠了一躬,“我……我不知道……”
“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我打断她,“你需要做的,是做出选择。”
我把目光转向周成。
“你们俩,谁来说?”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檀香的味道,变得格外呛人。
“我来说吧。”最终,还是安"然开了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怀孕了。”
“八周。”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包厢里炸开。
我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茶水漾出来,烫在手背上。
疼。
但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吃了那么多苦,都求不来的东西。
就这么轻易地,在另一个女人身体里,生根发芽了。
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看到周成,终于抬起了头。
他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他怕我失控,怕我当场掀了桌子,像所有被背叛的妻子那样,歇斯底里。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
“周成,”我说,“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因为周成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现在,我们来谈谈解决方案。”我放下茶杯,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谈判的标准姿势。
“方案A,我们离婚。婚内财产,按照过错方原则,我七你三。孩子的抚养权,归安然小姐。你按月支付抚养费,直到孩子十八岁成年。至于你和安然小姐是否结婚,那是你们的自由。”
“方案B,”我顿了顿,看向安然,“你拿掉孩子。周成一次性给你一笔补偿,作为精神和身体的损失费。从此以后,你们断绝一切联系。周成回归家庭。”
“方案C,”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周成身上,“我们不离婚。孩子生下来,由安然小姐抚养。你同样需要支付抚养费,并承担作为父亲的责任。但是,我们的婚姻,需要重新签订一份补充协议。”
我把三份早就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他们面前。
“你们有十分钟的时间考虑。”
“十分钟后,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说完,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能听到周成粗重的呼吸声,和安然压抑的啜泣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像缓慢而残忍的凌迟。
十分钟后,我睁开眼。
“选好了吗?”
周成看着我,嘴唇发干:“岚岚,非要这样吗?”
“不然呢?”我反问,“你想怎样?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让我帮你养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周成,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只有‘你选哪一个’。”
安然突然开口了。
“我选A。”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但眼神却很坚定,“嫂子,不,林律师。我不要他的钱,孩子我自己养。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破坏你的家庭。”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你想好了?”
“想好了。”她擦了擦眼泪,“他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他说你们感情不好,准备离婚了。他说他爱你,但是那种爱已经死了。如果我知道你们……知道你们为了孩子……我绝不会……”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周成的心上。
也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编织了那么大一个谎言。
一个骗了她,也骗了我自己的谎言。
周成猛地站起来:“不行!我不同意!”
他看着安然,情绪激动:“孩子是我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养!”
他又转向我,声音里带着哀求:“岚岚,我们选C,好不好?我们不离婚,我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孩子……”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在这一刻,我只觉得无比陌生和可笑。
他什么都想要。
想要妻子的原谅,情人的痴心,还想要一个无辜的孩子。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周成,”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资格选C。”
“选择权,在安然小姐手上。因为她,是孩子法律意义上的唯一监护人。”
“而我,”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现在,立刻,做出你的选择。”
“是选择你的‘爱情’和你的孩子,然后净身出户。”
“还是选择你的‘责任’和你的婚姻,然后跟过去一刀两断。”
“当然,前提是,安然小姐愿意接受方案B。”
我的话,像一道最后的通牒。
把所有人都逼到了悬崖边上。
安然看着周成,眼里有最后一丝期待。
周成看着我,眼里是挣扎和痛苦。
包厢里,陷入了第三次,也是最漫长的一次沉默。
最终,周成闭上了眼。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下。
“我……选你。”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安然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明白了。”
她拿起那份方案A的协议,看也没看,就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律师,”她把协议推到我面前,“就这样吧。孩子,我会打掉。补偿,我也不要。从今以后,我和他,两不相欠。”
说完,她站起身,最后看了周成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失望,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包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还有桌上那份,签了字的,冰冷的协议。
我把它收起来,放进包里。
“走吧。”我说。
回家的路上,周成一直在哭。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副驾驶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岚岚,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混蛋,我不是人。”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没有理他。
我把车开得很稳,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回到家,我从书房里拿出我连夜草拟的《婚内忠诚补充协议》。
“签了它。”我把协议和笔,放在他面前。
他愣愣地看着我。
协议不长,只有三页。
第一,即日起,周成所有工资卡、银行卡、理财账户,全部上交由我保管。每月,我以零花钱的形式,给他五千元生活费。
第二,所有超过一千元的非必要开支,必须向我报备,并获得书面同意。
第三,未经我允许,不得与任何非工作相关的异性进行非必要的线上或线下接触。每天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出差必须提前三天报备行程,并全程保持手机定位开启。
第四,本协议有效期,两年。两年内,若再次违反忠诚义务,周成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净身出户。
第五,本协议,即刻生效。
周成一页一页地看下去,脸色越来越白。
“岚岚,你这是……在监视我。”
“不。”我纠正他,“这不是监视,这是‘违约后风险管控’。”
“婚姻是合同,信任是基石。现在基石塌了,我只能用条款来约束你。”
“我不是不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会为他煲汤、为他熨衬衫的女人,会有这样冷硬如铁的一面。
“签,还是不签?”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把协议撕掉,摔门而出。
但他没有。
他拿起笔,在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成。
那两个字,他写得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签完字,他把笔放下,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岚岚,”他抬头看我,声音沙哑,“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是真的爱你。我只是……走错了路。”
“路走错了,可以回头。”我说,“但地脏了,就很难再干净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没有胜利的快感,也没有报复的喜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我赢了吗?
我好像赢了。
我保住了我的婚姻,击退了第三者,还拿到了一份对我绝对有利的协议。
但我又好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亲手戳破了那个名为“幸福”的肥皂泡,露出了里面空无一物的真相。
我们的婚姻,从一份以爱为名的契约,变成了一份只剩条款的合同。
而我,是这份合同的,唯一的执行官。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像一部设定好程序的默片。
周成严格遵守着协议上的每一条。
他按时回家,上交所有收入,手机永远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他开始学着做饭,研究各种复杂的菜式。
他会记得给我买新上市的水果,会在我加班的时候开车来接我。
他做着一切“好丈夫”该做的事。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在拼命地讨好严厉的老师,希望能得到一个“及格”的评价。
我们之间,有交流,但没有交心。
客气,疏离,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那间我们曾经觉得温暖无比的房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安静的、精致的牢笼。
有一天,我妈来看我。
她给我带了亲手剥好的石榴,红得像玛瑙。
她看着日渐消瘦的我,欲言又止。
“岚岚,你和小周,是不是吵架了?”
我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她叹了口气,“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男人嘛,偶尔在外面犯点错,只要心还在家里,就行了。”
“妈,”我打断她,“时代不同了。”
“以前,婚姻对女人来说,是饭碗,是依靠。所以,你们可以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对我来说,婚姻是锦上添花。有,很好。没有,我也能活。”
“我之所以还愿意维持这段关系,不是因为我离不开他,而是因为,这份‘合同’还没到期。我想看看,一个违约方,到底能为他的违约,付出多大的修复成本。”
我妈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合同论”。
在她眼里,我这是在折磨周成,也是在折磨我自己。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她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你把他逼得太紧了,万一他……”
“他不会。”我说,“因为他输不起。”
他输不起这个经营了多年的“好男人”人设,输不起这份体面的工作和安稳的生活,更输不起净身出户的代价。
我把他看得太透了。
也把自己,看得太透了。
我不是在给他机会,我是在给我自己一个缓冲期。
一个让我慢慢接受,我的婚姻已经死亡的,缓冲期。
我妈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吃着那碗石榴。
很甜。
甜得发苦。
那天晚上,周成回来得很早。
他还带了一束香槟玫瑰。
“送给你。”他把花递给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期待。
我接过来,没有说话。
晚饭的时候,他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讲新来的实习生有多么不靠谱。
他努力地想让气氛活跃起来。
但我一直很安静。
吃完饭,他洗碗。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系着围裙的背影。
水流声哗哗作响。
有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从前。
那个时候,我们也常常这样,一个做饭,一个洗碗,厨房里氤氲着温暖的烟火气。
“周成。”我突然开口。
他回过头,手上还沾着泡沫。
“你恨我吗?”我问。
他愣住了,随即苦笑了一下:“不恨。”
“我只恨我自己。”
“为什么不离婚?”我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问题,“如果你真的那么痛苦,为什么不选择离开?”
他关掉水龙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深,像一潭沉静的湖水。
“因为我怕。”
“我怕离开你以后,我的人生会彻底变成一个黑洞。没有光,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
“岚岚,我知道,我说这些很自私。但是,这七年,你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的骨头,我的空气。我离不开你,不是因为那份协议,而是因为……我真的,离不开你。”
他的声音,很诚恳。
诚恳到,让我有一瞬间的动摇。
那堵我用心筑起来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主卧。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我,身体有些僵硬,像是在试探。
我没有推开他。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拳的距离,躺了一整夜。
谁都没有睡着。
但天亮的时候,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生活,像一架缓慢爬升的过山车。
经过了最惊心动魄的俯冲后,开始进入一个平缓的轨道。
周成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
他不再是“表演式”地对我好,而是发自内心地,在修复我们的关系。
他会记得我无意中提过想看的电影,然后提前买好票。
他会研究我喜欢吃的菜,哪怕失败很多次。
他会耐心地听我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然后给出中肯的建议。
他把时间,像一枚枚硬币,重新投入到我们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里,试图换取一点点的靠近。
我没有明确地回应他。
但我也没有再拒绝他。
我开始允许他牵我的手,允许他偶尔的拥抱。
那只他送我的玉坠,我重新戴回了脖子上。
冰凉的玉,渐渐被体温焐热。
就像我们的关系。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安然。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她说,她想见我一面。
我们约在了上次那家茶室,同一个包厢。
她瘦了很多,但气色还好。
“对不起,林律师,又来打扰你。”她给我倒了杯茶。
“没关系。”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B超单,推到我面前。
“孩子……我没舍得。”她低声说,“是我的错,不该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当我听到他的心跳时,我……”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我看着那张模糊的黑白影像,那个小小的,像豆芽一样的生命。
心里五味杂陈。
“你来找我,是想……”
“我不是来要钱的。”她立刻说,“我也不是想破坏你们。我下个月,就要回老家了。我爸妈帮我在那边找了份工作,我会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养大。”
“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我觉得,你有知情权。”
“也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我?”我有些不解。
“嗯。”她点点头,眼神很真诚,“谢谢你那天,让我看清了他,也看清了我自己。”
“我以前总觉得,爱一个人,就要不顾一切。但现在我明白了,不被祝福的爱,是扎在别人心上的一根刺,也是捆住自己的一条锁链。”
“是你让我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尊严和底线,比爱情更重要。”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恨之入骨的女孩。
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了恨。
只剩下一种,同为女人的,复杂的悲悯。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好好工作,好好带孩子。”她说,“把他抚养成人,告诉他,要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人。”
“不像他爸爸那样。”
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的家乡,她的父母,她对未来的规划。
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只会哭泣的女孩。
她的眼睛里,有了光。
一种属于母亲的,坚韧的光。
临走时,她把那份签了字的协议,还给了我。
“这个,物归原主。”她说,“林律师,祝你幸福。”
我拿着那份协议,在茶室里坐了很久。
外面,阳光正好。
回到家,周成正在厨房里忙碌。
桌上,摆着他刚做好的柠檬水。
他说,书上说,这个对孕妇好。
我愣住了。
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张B-超单,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愧疚。
“她……都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
“岚岚,”他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你听我说,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我发誓!我只是……我只是偷偷问了她同事……”
“周成。”我打断他。
我从包里,拿出那份被安然还回来的协议。
当着他的面,我把它,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撕成了四半。
最后,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周成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岚岚,你……”
“生活给了我们一个酸柠檬,”我看着他,缓缓地说,“那我们就想办法,把它做成一杯不那么酸的柠檬水吧。”
周成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
我听到他压抑的哭声,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这一次,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那堵冰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后来,我们和安然又见了一面。
三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像谈判桌上的伙伴。
我们共同商定了一份抚养协议。
周成,也就是我们私下里叫的“小二娃”,主动退出了他和安然的感情关系。
但他会作为孩子的父亲,承担起所有的经济责任和抚养义务。
安然,那个我们都叫她“小妹儿”的女孩,会作为孩子的唯一监护人,拥有孩子的一切决定权。
而我,作为周成的妻子,会尊重并监督这份协议的执行。
我们甚至给未出生的孩子,建立了一个共同的教育基金账户。
这件事,我们没有瞒着双方的父母和亲近的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纷纷表示了支持和祝福。
我的朋友说:“岚岚,你太酷了。把一手烂牌,打出了王炸的效果。”
他的朋友说:“二娃,你混蛋,但你也是真幸运,遇到了林岚这么好的女人。”
我妈叹着气说:“只要你们自己想清楚了,就好。”
生活,没有按照任何预设的剧本走。
它以一种我们谁都想不到的方式,拐了一个弯,然后,继续向前。
我们的关系,在经历过这场巨大的风暴后,反而沉淀出一种别样的稳固。
我们不再是活在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
我们是并肩作战的盟友,是共同面对生活这个复杂课题的,合伙人。
我们开始重新学习,如何去爱,如何去信任。
这个过程,很难,也很慢。
但我们在努力。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很健康。
安然给他取名叫“安望”。
平安,希望。
周成请了半个月的假,和我一起,飞去了安然的家乡。
我们隔着育婴室的玻璃,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
周成哭了。
我也笑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像一部结局圆满的家庭伦理剧。
直到那天晚上。
我哄睡了因为倒时差而有些闹腾的周成,准备去洗漱。
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姐,有些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关于周成的,不只是安然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