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盒是温的。
隔着黑色的绒布套,那点残存的温度,像一句没说完的遗言,烫着我的指腹。
我抱着两个。
左边是姐姐林晚,右边是姐夫陈默。
外面在下雨,深秋的雨,冰冷,细密,砸在殡仪馆休息室的玻璃窗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水汽。
像这个荒唐的人间。
工作人员在门外低声交谈,催促着我们这些家属,流程还要继续。
我爸妈已经哭到脱力,被亲戚搀扶着,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两尊风干的雕塑。
我没哭。
从两天前接到姐姐猝然离世的电话,到今天,抱着两份沉甸甸的骨灰,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悲伤是沼泽,一旦陷进去,就会被吞噬。
而我,是姐姐留在这世上,唯一还能为她清理残局的人。
我不能倒。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拿出来,屏幕上跳出一条银行的还款提醒。
是陈默的信用卡。
数额巨大,猩红刺眼。
我摁熄屏幕,将那点数字的锋芒关进黑暗里。
一切,要从半个月前,我发现陈默的秘密开始说起。
半个月前,也是一个雨天。
我替姐姐去她家取一份她落在书房的合同。
她和陈默结婚七年,住在城西一个老小区,房子是很多年前买的,不大,但被姐姐收拾得一尘不染。
玄关的地垫是新换的,卡通龙猫的图案,旁边一双男士皮鞋和一双女士高跟鞋,鞋尖对着鞋尖,亲密地靠在一起。
像一场沉默的舞台剧,道具都在努力扮演着幸福。
我换了鞋,径直走向书房。
合同就在书桌上,旁边是陈默没关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着,是一个航空公司的APP界面。
我本该拿了合同就走,但一行小字勾住了我的视线。
“常用同行人”。
下面是一个名字:小安。
不是我姐姐林晚。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瞬间停滞。
我认识小安。
她是陈默公司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姐姐提过一次,说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有时陈默加班晚了,她会帮忙买份宵夜。
“很懂事。”姐姐当时是这么评价的。
懂事,懂到成了姐夫出差的“常用同行人”?
我点开历史行程,一长串的飞行记录,从盛夏到深秋,从南到北。
广州、北京、成都、西安。
几乎每一次,陈默的旁边,都跟着一个叫“小安”的影子。
而这些行程,姐姐大多是不知道的。
陈默告诉她,是和男同事一起,或者干脆就是独自出差。
电脑右下角弹出一个微信对话框,备注也是“小安”。
“陈哥,下周去青岛的酒店订好了,还是上次那家,给你订了朝南的房间,有阳光。”
阳光。
多明亮的词。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我用手机拍下了屏幕上的一切。
手指在按下拍摄键时,微微发抖。
这不是愤怒,是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意。
我学法律出身,在一家律所做并购。
我的世界里,一切都讲证据,讲逻辑,讲条款。
婚姻,在我看来,是一份终身制的经济与情感合伙合同。
忠诚,是这份合同里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条款。
陈默,单方面,秘密地,撕毁了它。
我拿着那份冰冷的合同,走出那个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家。
雨下得更大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潜入别人生活的侦探,偷到了足以摧毁一切的证据。
而我,即将成为那个亲手引爆炸弹的人。
我没有立刻告诉姐姐。
我知道她的性格,温顺,隐忍,习惯于在生活里扮演一个“灭火器”的角色。
她会下意识地为陈默找借口,会把所有的错误归结于自己不够好。
她会把这盆脏水,默默地泼回自己身上。
我不能让她这么做。
我要先见到陈默。
我给他打了电话,约他下班后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
“小曦,怎么突然找我?”
“有点事,关于你和姐姐的。”我语气平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
咖啡馆里人不多,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香气。
陈默来的时候,白衬衫的领口有些皱,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看起来很疲惫。
他在我对面坐下,搓了搓手,似乎有些局促。
“小曦,找我什么事?”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机推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我拍下的那些照片。
飞行记录,酒店订单,还有那句刺眼的“给你订了朝南的房间,有阳光”。
陈默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种表情,不是震惊,不是愤怒,而是被当场抓获的狼狈与羞耻。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解释。”我只说了这两个字。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像法官敲下的法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咖啡师过来问我们是否需要点单。
我挥手让他离开。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句经典的,毫无新意的辩词。
“我想的是哪样?”我追问,“是我想象你们一起飞了几万公里,还是一起住了那么多间‘有阳光’的房间?”
我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我知道,每个字都像冰锥。
“我们只是……同事关系。”他避开我的眼神,“公司安排的,我没办法。”
“是吗?”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哪个公司会安排已婚男上司和年轻女实习生‘常用同行’?你们公司的HR,这么不懂避嫌?”
“小安她……家里情况比较特殊,一个人在城市打拼不容易,我只是,多照顾她一点。”
“照顾?”我身体前倾,盯着他的眼睛,“陈默,你用的是你和我姐的共同财产,去照顾一个和你没有任何法律关系的‘同事’。”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有些急了。
“这就是钱的问题。”我打断他,“婚姻的本质,就是财产和责任的共同体。你的每一分收入,都有一半属于林晚。你花的每一笔钱,理论上都需要她的同意。你现在告诉我,你用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为一个年轻女孩订‘有陽光的房間’,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把“阳光”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那两个字所代表的温暖与希望,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肮脏的隐喻。
陈默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低下头。
“我错了,小曦。”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别告诉你姐,求你了。她身体不好,受不了这个刺激。”
又来了。
用我姐的健康当挡箭牌。
“身体不好,就可以成为被欺骗的理由吗?”我冷冷地说,“陈默,你不是在保护她,你是在侮辱她。你把她当成一个易碎的瓷器,一个没有知情权和选择权的附属品。”
“我不是……”
“你是。”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件事,必须让她知道。但不是由你,也不是由我,而是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把所有的事情,摊开说清楚。”
“明天晚上,七点,在你们家。我会带林晚过去。”
“你准备好所有的银行流水,转账记录,以及一个能说服我的,关于‘小安’的合理解释。”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被抽空了内里的雕像,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脆弱和可悲。
但我没有一丝同情。
背叛,从它发生的那一刻起,就剥夺了被同情的资格。
第二天,我提前下班,去接姐姐。
我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只说晚上要回她家,一起吃个饭,讨论一下爸妈养老的理财计划。
姐姐信了。
她提着一袋刚买的石榴,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个季节的石榴最甜了,陈默最近加班辛苦,给他补补。”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剥开一个,将晶莹剔透的石榴籽一颗颗剥进玻璃碗里。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温柔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她还在为那个男人着想,为他剥着象征团圆和多福的石榴,却不知道,那个男人,早已在他们的婚姻围墙上,凿开了一个通向别处的洞。
回到家,陈默已经在了。
他换了身家居服,但神情紧绷,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桌上摆着几道简单的家常菜,是我姐爱吃的。
虚伪的温情。
姐姐把石榴放在餐桌上,笑着说:“先吃饭,吃完我们再聊正事。”
“现在就聊。”我说。
我拉开椅子,坐下,把我的公文包放在旁边。
姐姐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小曦,怎么了?火药味这么浓。”
陈默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陈默,”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空气凝固,“把你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吧。”
陈默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慢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最后落在我姐脸上。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哀求。
“晚晚,我……”
“拿出来。”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姐姐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丝不安。
“你们俩,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陈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从书房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餐桌上。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银行流水单。
“这是什么?”姐姐问。
我把文件袋推到她面前。
“你自己看。”
姐姐犹豫着,伸出手,抽出了那些纸。
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金钱的流向。
我用荧光笔,标出了所有流向一个陌生账户的款项。
金额从几千到几万不等。
频率高得吓人。
收款人的名字,是一个陌生的公司,但经过我的调查,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姓安。
“这些……是什么?”姐姐的声音开始发抖,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你问他。”我看向陈默。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像被架在火上烤,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晚晚,你听我解释。”他艰难地开口,“这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姐姐抬起头,眼眶红了,“陈默,这几十万,去了哪里?这个姓安的,是谁?”
“是小安的父亲。”
终于,那个名字,被他亲口说了出来。
“小安?”姐姐的声音像一片即将碎裂的玻璃,“就是你那个实习生?”
陈默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家这么多钱?”
“她爸爸的公司资金链断了,欠了很多钱,我是……我是想帮帮他们。”
“帮?”姐姐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陈默,我们结婚七年,省吃俭用,攒下这点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们的家,为了以后我们的孩子,为了给爸妈养老!你现在拿去‘帮’一个外人?”
“不是外人……”陈默急着辩解,“她爸爸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我的合作伙伴,他出事了,我不能不管。”
“合作伙伴?”我冷冷地插话,“我查过了,你和安先生的公司,没有任何正式的合作协议。你们之间,只有私人的资金往来。而且,是单向的。”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
“这是我托朋友查的,安先生的公司,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申请了破产清算。他欠下的,是天文数字。你投进去的这几十万,不过是杯水车薪,连个响都听不到。”
“你,你调查我?”陈默震惊地看着我。
“我不是调查你,我是在保护我姐姐的合法财产权益。”我一字一句地说,“《婚姻法》规定,夫妻一方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对夫妻共同财产做重要处理决定,夫妻双方应当平等协商,取得一致意见。你,没有。”
“我……”
“你不但没有,你还撒了谎。”我继续说,“你以出差为名,带着他的女儿,飞遍了半个中国。住最好的酒店,吃最贵的餐厅。陈默,你告诉我,这也是在‘帮忙’吗?”
我把手机里的照片,一张张划给他看。
那些亲密的同行记录,像一把把尖刀,刺向我姐姐。
她看着那些照片,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我扶住她。
她的手,冰得像一块铁。
“陈默,”她看着他,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陈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残忍的承认。
“为什么?”姐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冰冷的餐桌上,“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你要这样对我?”
“不是你的问题,晚晚,是我。”陈-默痛苦地闭上眼,“是我混蛋。”
“你只是混蛋吗?”我站了起来,“你这是欺诈!是背叛!是对我们整个家庭的背叛!”
“我没有!”他猛地抬头,眼睛赤红,“我跟小安是清白的!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亏欠他们父女,觉得有责任。”
“责任?”我气笑了,“你最大的责任,是你的妻子,你的家庭!你对她,尽到责任了吗?”
“我……”
“我只是……太累了。”他突然泄了气,声音低沉下去,“晚晚,你知道的,这几年我压力多大。公司业绩下滑,爸妈身体不好,还有……我们一直要不上孩子,我每次回家,看到你的眼神,我都觉得……像欠了你一样。”
“那个家,有时候让我觉得喘不过气。像一个黑洞。”
“和小安在一起,我……我能感觉到一点轻松。她很年轻,很崇拜我,她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个失败的中年男人。”
他说完了。
把内心最阴暗,最自私,也最不堪的一面,血淋淋地剖开,展示在我们面前。
姐姐呆呆地听着,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知道,有些东西,在那一刻,已经彻底碎了。
那顿晚饭,谁也没吃。
陈默像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瘫在椅子上。
我把那些冰冷的饭菜,倒进了垃圾桶。
包括那碗晶莹剔透的石榴。
我在客厅坐了一夜。
陈默也在客厅待了一夜。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
谁也没有说话。
天快亮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
姐姐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衣服,化了淡妆,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我们谈谈吧。”她对陈默说。
然后,她看向我,“小曦,你来做个见证。”
我们三个人,再次坐在餐桌前。
只是这一次,桌上空空如也。
姐姐把那份文件推到陈默面前。
“这是我草拟的婚内财产协议。”
她的声音,冷静得像个陌生人。
“第一,从今天起,家里所有的财产,由我统一管理。你的工资卡,信用卡,全部上交。每个月,我会给你定额的零花钱。”
“第二,你必须立刻,马上,断绝和小安以及她父亲的一切联系。包括电话,微信,以及任何形式的见面。”
“第三,之前你转出去的那些钱,我会把它当做一笔失败的投资。但是,从今往后,家里任何超过一千元的开支,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顿了顿,看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忠诚。这是底线,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有下次,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离婚协议了。”
我看着姐姐,有些震惊。
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温柔隐忍的林晚。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冷静,不带一丝感情。
她是在用我的方式,来处理她的婚姻危机。
用法律和条款,来框定情感和责任。
陈默看着那份协议,嘴唇翕动。
“晚晚,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姐姐反问,“不然就继续让你拿着我们共同的血汗钱,去填别人的无底洞,去寻找你那点可怜的‘轻松感’吗?”
“陈默,我不是在惩罚你,我是在保护我们的家。”
“这个家,已经被你凿开了一个大洞。现在,我要把它补上。”
“签,还是不签。你自己选。”
陈默沉默了。
他拿起笔,手在抖。
最终,他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他此刻崩塌的人生。
签完协议,姐姐对我说:“小曦,你先回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我有些不放心。
“姐……”
“放心。”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坚韧,“我不是以前的林晚了。”
我离开了那个低气压的家。
走到楼下,我回头看了一眼。
窗户亮着灯,两个人的身影,映在窗帘上,一动不动。
像一场漫长的对峙。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但从那天起,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陈默变了。
他开始准时下班,不再有推不掉的应酬。
他会陪姐姐去逛超市,会笨拙地学着做菜。
他把所有的银行卡都交给了姐姐,手机也任由她随时查看。
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努力地,笨拙地,弥补着自己的过失。
姐姐似乎也原谅了他。
她没有再提过那件事,也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她像往常一样,操持着家务,关心着他的身体。
只是,她不再为他剥石榴了。
家里的氛围,从冰点,慢慢回温。
像冬日里,一锅在炉火上慢慢炖着的汤,虽然没有沸腾,但至少,有了暖意。
有一次,我和姐姐一起逛街。
她看中了一枚玉坠,是很温润的和田玉,雕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
“干净。”她说。
她买了下来,挂在脖子上,贴着皮肤。
她说:“小曦,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跟陈默说,我们的婚姻,就像这个房间里的灯泡。以前,我觉得它亮着是理所当然的。直到有一天,它突然不亮了,我才发现,原来它需要电,需要维护,需要有人去更换坏掉的零件。”
“我现在,就是在更换那个坏掉的零件。”
“很疼,像刮骨疗伤。但总比让整个房间都陷入黑暗要好。”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姐,你真的……放下了吗?”
她摸了摸胸口的玉坠,沉默了片刻。
“谈不上放下。”她说,“只是选择,继续往前走。”
“生活就像柠檬,很酸。但你可以选择把它榨成柠檬水。”
我以为,他们会像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一样,用时间和习惯,把那道裂痕,慢慢填平。
我以为,生活这杯柠檬水,虽然酸涩,但总归还能喝下去。
我错了。
我低估了背叛的后遗症。
也高估了人心的愈合能力。
-
半个月后,我正在开一个冗长的并购会议。
手机在静音模式下,疯狂震动。
是陈默打来的。
我掐断了,回了一条信息:在开会。
他立刻又打了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跟领导告了假,冲出会议室,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陈默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曦!你快来!你姐……你姐她晕倒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急救室门口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陈默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整个人都在发抖。
“怎么回事?”我抓住他的胳it膊,用力摇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语无伦次,“我们……我们在家吃饭,她还好好的,突然……突然就说胸口疼,然后就……”
医生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遗憾。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突发性心肌梗死,送来得太晚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走廊惨白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看着医生开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的姐姐,那个会为我剥石榴,会笑着说要把酸柠檬榨成柠檬水,会用尽全力去修补婚姻的姐姐。
没了。
陈默听到这个消息,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
他没有哭,只是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抢救室大门。
像是灵魂,被一起带走了。
姐姐的葬礼,很简单。
陈默像个木偶,任由我们摆布。
他不说话,不吃饭,也不睡觉。
就那么睁着眼睛,坐在姐姐的遗像前,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白。
整个人,迅速地枯萎下去,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
我试着跟他说话。
“陈默,吃点东西吧。”
他不理我。
“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这样。”
他还是不理我。
直到第三天,他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
“小曦,”他说,“是我杀了她。”
“你胡说什么!”
“是我。”他重复着,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做了那些混账事,她就不会……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她就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我把她累死的。是我把她的心,一点一点,给耗尽了。”
“是我杀了她。”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恨他吗?
恨。
我恨他的背叛,恨他的自私,恨他的懦弱。
但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那股恨意,又变得复杂起来。
他也是个可怜人。
一个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然后要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余生的可怜人。
我以为,他会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
带着这份罪孽,活下去。
我没想到,他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姐姐头七的前一天。
也就是她去世后的第六天。
我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陈默在家中,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
等邻居发现不对劲,破门而入时,人已经僵了。
他走的时候,很安静。
身上穿着他和我姐结婚时,穿的那套西装。
手里,紧紧攥着我姐买的那枚莲花玉坠。
桌上,留了一封遗书。
字迹潦草,只有一句话。
“晚晚,我来陪你了。黄泉路上,别走太快。”
现在,我抱着他们两个人的骨灰。
温热的,沉重的。
一场背叛,两条人命。
这就是我姐姐和姐夫,婚姻故事的结局。
荒诞,且悲凉。
我爸妈无法接受。
好好的一对儿女,怎么说没就没了?
亲戚们在旁边窃窃私语。
“听说是吵架了,林晚气不过,心脏病犯了。”
“那陈默呢?怎么也跟着去了?这孩子,也太傻了。”
“殉情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殉情?
多么富有古典主义悲剧色彩的词。
可我知道,这不是殉情。
这是审判。
陈默用自己的死,完成了对自己的最终审判。
他用生命,去偿还那份他无法承受的,名为“愧疚”的债务。
我抱着骨灰盒,走出殡仪馆。
雨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像一块巨大的,冷漠的蓝玻璃。
我把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并排刻着他们的名字。
林晚。陈默。
生于不同的年月,却死在了同一个秋天。
我站在墓前,站了很久。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发现那个秘密。
如果,我没有那么决绝地,把一切都摊开。
是不是,他们至少,还能活着?
哪怕是活在谎言里,活在假象中。
可那样的活着,真的是活着吗?
像一间布满了白蚁的房子,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被蛀空。
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我选择的,只是提前拆掉了它。
我以为,拆掉之后,可以重建。
却没想到,地基,也跟着一起,塌了。
没有答案。
这件事里,没有赢家。
我们每一个人,都输得一败涂地。
处理完他们的后事,我开始整理遗物。
那个曾经被姐姐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如今,落满了灰尘。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们生活过的气息。
我打开姐姐的衣柜,里面还挂着她没来得及穿的秋装。
我打开陈默的书房,桌上的电脑,还停留在那个航空公司的APP界面。
一切都好像,他们只是出了趟远门。
很快就会回来。
我在书房的抽屉里,找到了陈默的手机。
已经没电了。
我充上电,开机。
屏幕亮起,跳出无数条未读信息。
有同事的,有朋友的,还有……小安的。
“陈哥,你还好吗?”
“陈哥,我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陈哥,我听说林晚姐的事了,你节哀。”
“陈默!你回个话行不行!你别做傻事!”
我一条条地看下去,面无表情。
然后,我点开了手机的备忘录。
里面,只有一条。
是写给我,却没来得及发出去的。
“小曦,对不起。”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我这一辈子,活得太窝囊了。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晚晚,也对不起你。”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其实,关于小安,关于那些钱,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们。”
“那不仅仅是帮忙,也不仅仅是所谓的精神寄托。”
“那是一场骗局。”
“安家父女,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他们利用我的愧疚,我的压力,一步步,给我设了个套。”
“我不是不清醒,我只是……陷在里面,出不来。”
“我不敢告诉晚晚,我怕她看不起我。我怕她知道,她嫁的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是个。”
“所以,我只能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
“直到,被你揭穿。”
“那天晚上,你走之后,晚晚抱着我哭了很久。她没有骂我,她只是说,‘陈默,你怎么这么傻’。”
“她说,‘钱没了可以再赚,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说,‘我们一起,把这个洞补上’。”
“小曦,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是最罪恶的人。”
“我配不上她。我真的配不上她。”
“她越是原谅我,我就越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她胸口的那枚玉坠,是我偷偷买给她的。我想告诉她,我的心,像那块玉一样,以后会干干净净,只属于她一个人。”
“可我没想到,那成了我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她走的时候,胸口疼得厉害,还一直对我说,‘不怪你’。”
“可我知道,就是怪我。”
“是我,用我的愚蠢和自私,杀死了她。”
“我没有脸再活下去。我去陪她了。”
“小曦,最后,还有一件事。”
“我的保险柜里,有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我搜集的所有关于安家父女诈骗的证据。”
“我已经匿名报了警。”
“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法律的公正。但晚晚的钱,不能就这么白白没了。”
“帮我,把钱拿回来。交给爸妈。”
“密码,是晚晚的生日。”
“姐夫,陈默。”
“绝笔。”
我看完最后两个字,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毯上。
我冲进他们的卧室,打开衣柜,在最里面,找到了那个小小的保险柜。
我伸出颤抖的手,按下了姐姐的生日。
门,开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袋。
很厚,很沉。
像陈默那份,迟来的,以生命为代价的忏悔。
我抱着那个纸袋,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放声大哭。
窗外,又下起了雨。
这个秋天,雨水,好像格外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