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格栅玻璃墙外,南昌的六月下着一场黏腻的雨。
雨点敲在玻璃上,沉闷,持续,像一万只蚕在啃食桑叶,把整个世界都包裹进一种潮湿的静默里。
我正在看一份项目计划书,指尖点着其中一个不切实际的预算数字,准备叫停。
就在这时,人事部经理领着几个年轻人走了过去。
他们是今年的实习生,穿着崭新的、略显拘谨的工牌,脸上是那种混合了胆怯与好奇的标准表情。
我本没有在意。
这家公司是我和陈舟一起创立的,从一张办公桌到如今占据了CBD写字楼的整整三层,我看过太多来来往往的年轻面孔。
他们像潮水,来了,又退去。
直到其中一个男孩,在经过玻璃墙时,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与我对视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
我的呼吸停滞了。
世界里所有啃食桑叶的声音,所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所有空调出风口的嗡鸣,全部消失。
时间像被冻住的河流,而我沉在冰冷的河底。
他有一张和陈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不是那种模糊的神似,而是轮廓、眉眼、鼻梁的弧度,甚至是嘴唇抿紧时牵动的肌肉线条,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唯一的区别是,他更年轻,皮肤更紧致,眼神里没有陈舟后来那种被生活反复碾压过的疲惫,只有清澈的、未经世事的底色。
我手里的派克金笔,“嗒”一声,掉在了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助理小文应声抬头,关切地问:“林总,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感觉喉咙发紧。
我看着那个男孩跟着人群走远,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白色的墙壁像一张巨大的画布,吞没了他清瘦的背影。
陈舟已经走了三年了。
一场突发的、毫无征兆的心源性猝死,就在我们公司上市前夕。
他走得那样急,像一句说到一半的话,一个没有打完的标点。
三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把悲伤处理成了一块坚硬的、沉在心底的礁石。
我可以绕着它航行,甚至可以在上面短暂停靠,但绝不会再被它掀翻。
可就在刚刚,那块礁石毫无预兆地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我整个人吞了进去。
我感到一阵熟悉的、被水淹没般的窒息。
“小文。”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
“把他的人事档案,拿给我。”
我没有说“他”是谁。
但小文跟了我五年,她懂。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档案很快被送了进来,薄薄的一张A4纸。
安禾。
一个很安静的名字。
照片是标准的证件照,蓝底,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着镜头,眼神里带着一点不知所bi措的腼腆。
还是像。
像得我心口发痛。
籍贯:江西,上饶,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县城。
毕业院校:本地一所普通的二本大学。
专业:市场营销。
家庭成员:父母健在,均为普通工人。
一切都平平无奇,和我记忆中的陈舟,没有半分交集。
陈舟是南昌本地人,独子,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书香门第。
他们之间,除了那张脸,再无任何关联。
我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试图从那些印刷体的黑字里,找出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
可什么都没有。
这就像一个荒诞的玩笑。
生活这个编剧,在我以为剧本早已尘埃落定的时候,忽然又塞进来一个与主角长相完全相同的角色。
他想干什么?
想看我如何失态,如何崩溃,如何把辛苦建立起来的秩序,亲手推倒吗?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里昂贵的香薰味。
冷静。
林岚,你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会抱着骨灰盒哭到天亮的女人了。
你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是几百号员工的饭碗。
你不能乱。
我拿起电话,拨了内线。
“小文,通知下去,今晚我请所有实习生吃饭,就在公司楼下的‘悦江楼’。”
“好的,林总。”
“另外,把安禾安排到市场部一组,让王总监亲自带。”
电话那头的小文顿了一下,但还是专业地应道:“明白。”
我挂了电话,重新拿起那份项目计划书。
可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安禾那张年轻的、酷似陈舟的脸。
我把时间当成一枚硬币,投入生活的投币机里,只是想换取片刻的靠近。
哪怕只是靠近一个幻影。
两天前,我还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那是一种被精确计算过的、如同钟摆般规律的生活。
早上六点半起床,瑜伽半小时,然后是枯燥的营养早餐。
八点出门,八点半到公司,处理堆积如山的邮件和文件。
开会,见客户,审批预算。
晚上七点下班,有时会有应酬,没有应酬就直接回家。
回到那个空旷的、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声的房子。
房子是和陈舟一起买的,江景大平层,视野极好。
他总说,站在这里,能看到我们未来的版图。
现在,我站在这里,只能看到万家灯火,和倒映在落地窗上,自己那个模糊而孤独的影子。
我很少自己做饭了。
陈舟在的时候,我们家的厨房总是有烟火气的。
他喜欢喝我煲的汤,莲藕排骨,或者虫草花炖鸡。
他说,工作再累,回家喝一碗热汤,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温柔了。
他走后,那口紫砂汤锅,就一直被我束之高阁,落了薄薄一层灰。
就像我的心。
我的生活像一间被抽走了所有家具的屋子,只剩下四面空洞的白墙。
工作,就是我用来填满这间屋子的唯一方式。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进去,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可以胡思乱想的空隙。
我以为这样就很好。
稳定,可控,不会再有任何意外,能把我重新拖回那片悲伤的沼泽。
直到安禾的出现。
他像一颗石子,被精准地投进了我死水般的心湖。
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晚上的饭局,我坐在主位。
实习生们都很拘谨,端端正正地坐着,连筷子都不敢乱动。
我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安禾身上。
他被安排在离我最远的一个位置,几乎是桌角。
他穿着下午那件白衬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了边。
他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头微微低着,只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碟。
我能看见他微长的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舟刚毕业时,也是这样。
干净,青涩,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书卷气。
我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上的欢迎词。
大家纷纷起身,拘谨地用杯中的饮料碰了碰我的杯子。
只有安禾,慢了半拍,等他站起来时,别人都已经坐下了。
他窘迫地站在那里,手里举着一杯橙汁,脸颊泛红。
周围有人发出了压抑的、小声的哄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安禾是吧?”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全场安静下来。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像个受惊的小鹿。
“嗯,是,林总。”
“别紧张。”我朝他举了举杯,“欢迎你。”
我的声音很温和,是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那种温和。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许的诧异和感激,然后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橙汁。
喉结上下滚动。
那个动作,和陈舟一模一样。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那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
我看着他笨拙地给大家倒茶,看着他被邻座的同事灌酒时,涨红了脸却不知道如何拒绝。
我甚至能想象出陈舟在同样的情境下,会如何用他惯有的、带着一点狡黠的幽默,化解掉这种尴尬。
可安禾不是陈舟。
他只是一个刚出校门,对这个复杂的商业社会一无所知的孩子。
饭局结束,我让司机送他们回去。
走到餐厅门口,外面还在下雨。
安禾站在屋檐下,似乎在等雨小一点。
他没带伞。
我让司机停下车。
车窗缓缓降下,我看着他站在灯光下的侧影,雨丝被风吹斜,打湿了他的肩头。
“上车吧,送你一程。”我说。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不用了林总,太麻烦您了。”他连连摆手。
“上车。”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车里空间很大,他拘谨地缩在角落里,离我远远的。
一股淡淡的洗衣皂的清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气,飘了过来。
是很干净的味道。
“住哪里?”我问。
他报了一个地址,是一个离公司很远的城中村。
司机在导航上设置好。
车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雨刮器在单调地来回摆动。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感觉自己像在演一出荒诞剧。
我,一个上市公司的CEO,在一个雨夜,送一个酷似我亡夫的实习生回家。
这算什么?
是情感的寄托,还是自欺欺人的慰藉?
“林总,”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转过头看他。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很亮。
“谢谢您给我解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太会喝酒。”
“以后在职场上,要学会拒绝。”我淡淡地说。
这不是什么老板对员工的教诲,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
“嗯,我知道了。”他用力地点点头。
车子开进了那片拥挤、潮湿的城中村。
道路狭窄,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
司机把车停在了一个巷子口。
“林总,我到了,谢谢您。”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等等。”我叫住他。
我从包里拿出一把伞,递给他。
“拿着。”
他愣住了,看着我手里的伞。
那是一把黑色的、很旧的男士长柄伞,是陈舟留下的。
我一直放在车里,没舍得扔。
“这……太贵重了。”他推辞。
“一把伞而已。”我把伞塞进他手里,“明天记得带来公司。”
他只好接了过去。
“谢谢林总。”他再次道谢,然后推门下车。
我看着他撑开那把熟悉的黑伞,走进那条深不见底的巷子。
雨幕中,他的背影,和记忆中无数个雨夜里,陈舟撑着伞等我下班的背影,渐渐重合。
我的眼眶,毫无预兆地湿了。
我不是善良。
我只是不喜欢看见那张脸,淋雨。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安禾。
我把他放在离我最近的市场部,这样,我每天都能在开放式办公区里,看到他的身影。
他很努力。
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走。
王总监交代的任务,无论多琐碎,他都做得一丝不苟。
他会默默地帮同事们订外卖,会主动给办公室的绿植浇水,会把茶水间的咖啡机擦得锃亮。
他就像一颗沉默的、努力发光的螺丝钉。
但他的业务能力,确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他做的PPT,逻辑混乱,排版丑陋。
他写的文案,空洞无物,抓不住重点。
王总监私下找我抱怨过两次,说这孩子态度是好,但实在没什么天赋,怀疑我是不是看走了眼。
我只是说:“再给他点时间。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王总监不好再说什么。
公司里渐渐有了些流言蜚语。
说我这个素来以冷面无情著称的女老板,对一个新来的实习生,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关照”。
有人猜测他是我的远房亲戚。
也有更恶意的揣测,被我用一个凌厉的眼神,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
我会在开会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他。
看他认真听讲,奋笔疾书的样子。
陈舟以前开会也喜欢做笔记,他的字很好看,瘦金体,风骨凛然。
不知道安禾的字,是什么样的。
我会在午休的时候,假装去茶水间接水,路过他的工位。
看他趴在桌子上小憩,侧脸安静,像个孩子。
陈舟睡觉很轻,有一点动静就会醒。
不知道安禾,是不是也一样。
这种窥探,像一种戒不掉的毒瘾。
我知道这是病态的,是不对的。
我在消费一个无辜的年轻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可我停不下来。
有一天下午,我看见他在和一个女同事说话。
是策划部新来的小姑娘,叫周倩倩,活泼开朗,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周倩倩把一杯奶茶递给安禾,安禾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
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安禾的笑,很干净,牙齿很白。
陈舟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细细的纹路,很温柔。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尖锐的情绪。
像一根针,扎在心上。
是嫉妒吗?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去嫉妒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我嫉妒她的年轻,她的明亮,还是嫉妒她可以那么轻易地,就站在安禾的身边,分享一杯奶茶的甜?
我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心脏狂跳。
这太荒谬了。
林岚,你疯了。
你在一个幻影身上,投注了太多不该有的情感。
他不是陈舟。
他永远都不可能是陈舟。
他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未来。
而你,只是一个活在过去里的,可悲的旁观者。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我告诉自己,必须结束这一切。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对他不公平,对我自己,更是一种残忍的凌迟。
我做了一个决定。
实习期结束,就让他走。
给他一笔丰厚的补偿金,给他写一封漂亮的推荐信,让他去一个没有我的地方,过他自己的人生。
这是对他最好的安排,也是对我的救赎。
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直到那天,安禾的实习期考核。
王总监把他的考核报告放在我的桌上。
C-。
一个几乎等同于“不合格”的评价。
报告里写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该员工工作态度积极,但业务能力欠缺,与岗位要求有较大差距,不建议留用。
我看着那个刺眼的“C-”,手指冰凉。
我知道王总监没有错。
从一个纯粹的管理者角度,他的判断是客观的,是理性的。
安禾,确实不适合这里。
留下他,对公司,对团队,都是一种不负责任。
可我……
我的理智在告诉我,签下字,让他走,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的情感却在疯狂地叫嚣着,不要,不能。
我不能让这张脸,再一次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拿起笔,悬在签名栏的上方。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安禾。
他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纸箱。
里面是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
一个马克杯,一盆小小的多肉,还有几本书。
他看到我桌上的考核报告,眼神黯淡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朝我鞠了一躬。
“林总,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我来办离职。”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看着他,看着他泛红的眼圈,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揉搓着。
那些关于理智,关于公司,关于未来的种种考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只想留下他。
用任何方式,任何理由。
“谁说你要离职了?”我放下笔,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他愣住了。
“可是……我的考核……”
“考核只是一个参考。”我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公司需要一个总裁助理,我觉得你很合适。”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安禾惊得张大了嘴,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连站在一旁的小文,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总裁助理。
这个职位,在我的公司里,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那是我最核心的左膀右臂,需要处理最机密的文件,参与最高层的决策。
之前的助理,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心腹,名校毕业,能力出众。
而现在,我要把这个位置,给一个实习考核只有C-的,刚出校门的年轻人。
这不合逻辑。
这不合规矩。
这是彻头彻尾的,任人唯亲。
“林总,我……我不行的。”安禾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我什么都不会,会给您添麻烦的。”
“会不会,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比他高一些,需要微微低头看着他。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如果你还觉得自己不行,或者我觉得你不行,你再走。”
我的目光很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我……”他还在犹豫。
“安禾,”我叫他的名字,放缓了语气,“这是一个机会,对你,对我,都是。”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话里的深意。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困惑,有感激,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我……我试试。”
我松了一口气。
感觉像打赢了一场艰难的战役。
对手,是整个世界的规则,和我自己。
我知道,我做了一个疯狂的、不理智的决定。
我亲手打破了自己建立的秩序,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充满未知的、危险的境地。
我把一个幻影,强行留在了我的身边。
这就像在悬崖边上,建造一座华丽的宫殿。
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可那一刻,我心甘情愿。
安禾成了我的助理。
他搬进了我办公室外面那个小小的隔间。
我们之间,只隔了一道磨砂玻璃门。
我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听见他敲击键盘的声音,闻到他泡的茶的香气。
他离我那么近,近到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我开始亲自教他。
教他怎么写邮件,怎么做会议纪要,怎么整理繁杂的数据报表。
我把陈舟以前教我的那些东西,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全都教给了他。
他学得很慢,但很用心。
他会把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反复地看。
他会为了一个数据核对到深夜,会为了一个措辞反复修改几十遍。
他身上的那股韧劲,那股傻气,也像极了年轻时的陈舟。
我们的关系,在一种微妙的、超越了上下级的氛围里,慢慢地发酵。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怕我。
他会跟我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会在我胃痛的时候,默默地给我泡一杯红糖姜茶。
会在我加班到深夜时,陪着我,直到我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
有一次,我累得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时,身上多了一件带着淡淡皂香的外套。
是他的。
他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也睡着了。
灯光柔和地洒在他的侧脸上,睫毛纤长,呼吸均匀。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一片柔软。
我知道,我已经彻底沉沦了。
我分不清,我迷恋的,到底是眼前这个叫安禾的年轻人,还是那个活在我记忆深处的,叫陈舟的男人。
或许,两者都有。
或许,我只是太孤独了。
孤独到需要抓住一根稻草,哪怕那根稻草,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
安禾的父母,从上饶老家来看他。
他提前跟我请了假,说要陪父母在南昌逛逛。
我批准了。
周六那天,我一个人在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觉得一阵烦躁。
我鬼使神差地,给安禾打了个电话。
我说,公司有个紧急的项目要处理,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
我知道这个理由很拙劣。
我知道这是在无理地占用他的私人时间。
可我就是想见他。
电话那头的安禾,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说:“林总,我现在和我爸妈在一起,不太方便。要不……您来我住的地方吧?我把地址发给您。”
我愣住了。
去他住的地方?
见他的父母?
这……这太快了,也太奇怪了。
我正要拒绝,安禾又说:“我爸妈一直想当面谢谢您,谢谢您对我的照顾。他们……他们做了很多家乡菜,想请您尝尝。”
他的语气很真诚,带着一丝恳求。
我无法拒绝。
或者说,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怂恿我,去。
去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样一张,和陈舟一模一样的脸。
这或许是解开我所有心结的,唯一的机会。
“好。”我说,“把地址发给我。”
安禾租的房子,还是在那个城中村。
我把车停在巷口,按照他发的定位,走了进去。
巷子很深,很窄,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杂着各种食物味道的气息。
我穿着一身高定的香奈儿套装,踩着Jimmy Choo的高跟鞋,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找到了安禾说的那栋楼。
很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二楼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朴素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应该就是安禾的母亲。
她的长相很普通,是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类型。
脸上带着和善的、略带局促的笑容。
“您就是林总吧?快请进,快请进!”她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
安禾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总,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
“不乱。”我说,目光在小小的客厅里扫视了一圈。
墙上挂着安禾从小到大的照片。
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到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再到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少年。
他的成长轨迹,清晰可见。
可那张脸,无论在哪个时期,都和陈舟那么像。
“林总,您坐,先喝口水。”安禾的母亲给我倒了杯茶。
我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
“叔叔呢?”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哦,他在厨房里忙活呢。”安禾的母亲笑着说,“他那个人,就爱捣鼓吃的。今天听说您要来,特地一大早就去菜场买了最新鲜的鱼。”
正说着,厨房的门开了。
一个男人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鱼,走了出来。
他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憨厚的笑容。
“林总来啦!快,尝尝我的手艺!”
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
我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溅在我的脚踝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部凝固了。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无数的碎片。
那个男人……
那个安禾口中的父亲……
他有着一张,和陈代的陈舟,一模一样的脸。
不是神似。
是分毫不差。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梁,一样的唇形。
只是他的脸上,多了岁月的风霜,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夹杂了些许银丝。
他就像是……二十年后的陈舟。
我愣住了。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雷电击中的雕像,无法动弹,无法思考。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总?林总您怎么了?”
安禾和他的母亲,都围了过来,脸上是关切和惊慌。
安禾的父亲,也放下手里的鱼,困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像是在透过时间的洪流,看到了我丈夫的未来。
一个我永远也无法触及的,他老去的样子。
这种感觉,荒诞,诡异,又带着一种致命的悲伤。
“我……我没事。”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可能……是低血糖。”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安禾的母亲连忙扶我到沙发上坐下,又给我倒了杯糖水。
我机械地喝着,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安禾父亲的脸上移开。
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有些不自在地搓着手。
“林总……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他憨厚地问。
我摇摇头。
我该怎么说?
说你长得像我死去的丈夫?
说你儿子的脸,是我这几个月来唯一的慰藉和折磨?
不,我不能。
这太残忍了,对他们,也对我。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安禾的父母很热情,不停地给我夹菜。
他们说着家乡的趣事,说着安禾小时候的糗事。
安禾在一旁,不时地害羞地反驳几句。
这是一个很普通,很温暖的家庭。
可我坐在这里,却像一个闯入了别人梦境的幽灵。
我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
我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能说服我自己的,合理的解释。
世界上真的有长得如此相像,却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吗?
是巧合?
还是……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一个关于陈舟的,我从未触及过的秘密。
饭后,我借口公司还有事,准备告辞。
安禾的母亲,给我打包了很多他们自己做的腊肉和酱菜,让我一定带上。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走到门口,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我转过身,看着安禾的父亲,鼓起我所有的勇气,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
“叔叔,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
“您……认识一个叫陈舟的人吗?”
我的声音在发抖。
安禾的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我无法形容的,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慌乱,还有……一丝深深的痛楚。
他没有我。
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个位置,挂着一个东西。
透过他洗得发白的衬衫,我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一个玉坠。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因为陈舟的身上,也一直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玉坠。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说,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一对中的一个。
是半块,雕刻着龙纹的,古玉。
另一半,不知所踪。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禾和他母亲,都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爸,你怎么了?”安禾担忧地问。
安禾的父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没……没什么。”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林总,我……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他在撒谎。
我能看出来。
他的眼神在躲闪,他的手在发抖。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
我知道,在这里,在此时,我问不出任何答案。
我向他们道了别,转身离开了那栋让我窒息的居民楼。
走出那个阴暗潮湿的巷子,外面阳光刺眼。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我以为,陈舟的死,已经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谜团和伤痛。
可现在我才发现,那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生,他的过去,似乎也笼罩在一片我从未探知过的迷雾之中。
那个叫安禾的男孩,那对普通的工人夫妻,那块一模一样的玉坠。
他们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想过会存在的,尘封的大门。
门后,是什么?
是另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陈舟吗?
是一个被他刻意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惊天秘密吗?
我回到公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我调出了陈舟所有的资料。
他的出生证明,他的户口本,他的学籍档案。
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出生在南昌,成长在南昌,父母是陈教授和李教授。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和他遥远的上饶,和他那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有任何关联。
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安禾父亲的反应,那块玉坠,都像一根根尖刺,扎在我的心上。
我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让小文,帮我联系了一家最可靠的私家侦探。
我要查。
我要查安禾的父亲,安福林。
我要查他所有的过去,他的人生轨迹。
我要知道,他和我的丈夫陈舟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这已经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幻影的执念了。
这是关于真相。
关于一个我爱了十年,却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男人的真相。
等待调查结果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和安禾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我面前轻松自在了。
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和……躲闪。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那天在他家的会面。
我们维持着一种脆弱的、表面的平静。
我依旧教他做事,他依旧努力学习。
只是,我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那堵墙,叫“秘密”。
半个月后,侦探给了我第一份报告。
报告很厚,里面是安福林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的人生记录。
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上饶人,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小县城。
年轻时在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后来工厂倒闭,就靠打零工为生。
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唯一的疑点,是在二十五年前。
那一年,他因为工厂事故,受了重伤,在南昌的一家医院里,住了半年。
南昌。
二十五年前。
我的心猛地一跳。
陈舟那一年,正好十八岁,刚上大学。
是巧合吗?
我继续往下看。
报告里附了一张安福林当年住院的照片。
黑白照片,已经有些模糊。
但照片上的那个年轻人,躺在病床上,虽然面色苍白,但那张脸,分明就是年轻时的陈舟!
不,不对。
应该说,是年轻时的安禾。
我彻底混乱了。
侦探在报告的最后,附上了一段话。
“林总,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一个奇怪的情况。安福林当年的住院记录,有被人为修改过的痕迹。而且,当年负责他的主治医生,在不久后就辞职出国,至今下落不明。另外,我们查到,在安福林住院期间,陈舟的母亲,李教授,曾经以‘慈善探望’的名义,去过那家医院数次。”
李教授……
我的婆婆。
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大学教授。
她……为什么会去探望一个素不相识的,从上饶来的小工人?
一个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需要证据。
我需要一个能证实我疯狂猜想的,铁一般的证据。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可能很卑劣,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找了个借口,让安禾给我送一份文件到家里。
在他来之前,我把陈舟用过的一个剃须刀,从他遗物里找了出来。
安禾来了。
我像往常一样,让他坐在沙发上等我。
我给他倒了杯水。
在他喝水的时候,我假装不小心,把水洒在了他的衣服上。
“呀,真不好意思!”我连忙拿纸巾给他擦拭。
“没事没事,林总。”他有些手足无措。
“快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吧,不然干了会有印子。”我把他推进了洗手间。
等他进去后,我迅速拿起他放在茶几上的那个水杯。
杯沿上,有他留下的,清晰的唇印。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杯子装进了一个密封袋里。
然后,我走进了陈舟的书房。
我把那个剃须刀,和这个水杯,放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侦探。
“帮我做一份DNA亲缘鉴定。”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平静,但指尖却在剧烈地颤抖。
我不知道我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如果他们是……
那陈舟是谁?
我嫁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如果他们不是……
那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却被蒙住了双眼的赌徒。
无论选择哪条路,前方都是万丈深渊。
等待鉴定结果的那几天,我几乎夜夜失眠。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和陈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的笑,他的拥抱,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试图从那些记忆的碎片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我什么都找不到。
他对我,是那么的好,那么的温柔。
我们的爱情,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深刻。
我不相信,这一切会是一个谎言。
可那张脸,那块玉坠,又像一根无法拔除的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一周后,我拿到了鉴定报告。
我坐在车里,看着那个牛皮纸信封,迟迟没有勇气打开。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最终,我还是撕开了封口。
我拿出那张薄薄的纸,目光直接落在了最后一行的结论上。
“……根据DNA分析结果,送检样本A(剃须刀残留物)与送检样本B(水杯残留物)的STR分型结果进行比对,两者之间,存在亲子关系的可能性,大于99.99%。”
亲子关系。
安禾,是陈舟的儿子。
不。
不对。
陈舟死的时候,才三十五岁。
安禾今年二十二岁。
时间对不上。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安禾,是安福林的儿子。
而陈舟……
我的丈夫陈舟,和安福林,是……
是双胞胎兄弟。
这个结论,像一颗炸弹,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我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为什么他们长得那么像。
为什么安福林在听到“陈舟”这个名字时,会有那样的反应。
为什么婆婆会去医院探望他。
这是一个被隐藏了三十多年的,关于身份互换的,惊天大案。
我的丈夫,那个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之子,或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陈舟。
他,才是那个来自上饶小县城的,工人的儿子。
而安禾的父亲,安福林,才是那个本该拥有这一切的,真正的天之骄子。
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意外?是阴谋?
是抱错了?还是……被刻意调换了?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我的爱情,我过去十年所坚信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我感觉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推开车门,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
我吐出的,是我这十年来,所有的美梦和幻想。
我该怎么办?
去揭穿这一切吗?
去告诉安禾,他的父亲,本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去告诉安福林,他被偷走了三十多年的富贵和荣耀?
然后呢?
让两个家庭破碎?
让一个无辜的年轻人,背负上不该属于他的身世之谜?
让一个已经逝去的人,背上“骗子”的骂名?
不。
我不能这么做。
这对所有活着的人,都太残忍了。
陈舟已经走了。
无论他到底是谁,他都是我爱过的,和我共度了十年岁月的丈夫。
这就够了。
至于真相……
就让它,永远地埋葬在过去吧。
我擦干眼泪,重新发动了车子。
我做出了我的选择。
我要守护这个秘密。
为了那个已经逝去的人,也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我回到公司,把那份DNA鉴定报告,扔进了碎纸机。
看着那些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
从那天起,我看待安禾的眼光,彻底变了。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幻影,一个寄托。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亲人。
一个我丈夫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是陈舟的侄子。
也是我的。
我撤销了之前所有不合理的任命。
我把安禾调到了一个更适合他的岗位,行政部。
工作不复杂,但很稳定。
我不再亲自带他,而是给他安排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带着他慢慢学习。
我开始和他保持距离。
一种克制的、理性的、长辈对晚辈的距离。
我会关心他的工作,关心他的生活。
会在他遇到困难时,不动声色地,帮他一把。
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那种暧昧的、不清不楚的氛围。
安禾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他有些不适应,但更多的是……释然。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虽然没有消失,但变得透明了。
我们都能看到彼此,但谁也不会再试图去跨越。
这样很好。
对所有人都好。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开始重新学着做饭。
我把那口落了灰的紫砂汤锅,拿了出来,擦拭干净。
我照着菜谱,煲了一锅莲藕排骨汤。
汤的香气,弥漫在空旷的屋子里,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烟火气。
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
味道,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但也很温暖。
我开始整理陈舟的遗物。
以前,我不敢碰那些东西。
每一件,都像一把刀,会刺痛我。
现在,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去面对它们了。
我把他所有的照片,都整理成册。
把他所有的藏书,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我甚至,开始计划着,去一趟上饶。
不是为了求证什么,也不是为了揭穿什么。
我只是想去看看。
看看那片养育了安福林的土地,那片……本该也属于陈舟的土地。
或许,在那里,我能找到一种,和过去和解的方式。
就在我以为,这一切都将以一种平静的、略带伤感的方式,画上句号的时候。
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安禾的母亲打来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慌乱而无助。
“林总,林总……求求您,救救我们家老安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阿姨,您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老安他……他查出了尿毒症,晚期……医生说,要换肾……可是我们家,哪里有那么多钱啊……”
电话那头,是她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
我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
尿毒症。
换肾。
我忽然想起,陈舟的死因。
心源性猝死。
医生说,诱因是长期的,高强度的工作,和……遗传性的肾脏功能不全。
原来,命运的伏笔,早就埋下了。
无论他们的人生如何被调换,他们都逃不过,来自血脉深处的,同样的宿命。
“阿姨,您在哪家医院?”我问,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
“我来想办法。”
我挂了电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让小文给我订了去上饶的机票。
我知道,我必须去。
这不是同情,也不是施舍。
这是责任。
是替陈舟,尽一份他从未有机会尽到的,血脉之情。
也是为我自己,这荒诞而又真实的人生,做一个了结。
飞机在夜色中穿行。
我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里,星光点点。
我想,陈舟,无论你是谁,无论我们的相遇,是一场命中注定,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都感谢你。
感谢你,给了我十年,温暖而美好的时光。
现在,轮到我了。
轮到我来守护你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牵挂。
故事,还没有结束。
或许,才刚刚开始。
尾声。
安福林的手术很成功。
肾源,是我托了很多关系,从国外找到的。
手术的费用,我全部承担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原因。
我只是说,这是公司对优秀员工家属的特殊福利。
安禾和他的母亲,对我感激涕零。
安福林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们之间,有了一个新的,也是永远的秘密。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们。
安禾的母亲,把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
“林总,这是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她眼圈泛红,“我们知道,这点东西,报答不了您的恩情……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我打开红布。
里面,是那块雕刻着龙纹的,半块古玉。
玉质温润,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我把它握在手心,感觉到了它的温度。
我回到南昌,从保险柜里,取出了陈舟留下的那半块。
我把两块玉,轻轻地合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天衣无缝。
一条完整的,栩栩如生的龙,盘旋在玉佩之上。
我看着那块合二为一的玉佩,忽然就释然了。
或许,人生就像这块玉。
总是充满了分离和残缺。
但只要我们还心存善意和爱,就总有一天,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另一半,获得最终的圆满。
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我把玉佩重新放回了保险柜。
第二天,我给安禾放了一个长假,让他好好在家照顾父亲。
公司里,关于我和他的流言,早已平息。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一阵恍惚。
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干净的少年。
他朝我走来,穿过人海,穿过岁月。
对我说:“你好,我叫陈舟。”
而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微笑着,对他说一声:
“你好,安禾。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个匿名的快递。
里面是一本日记。
日记本很旧,纸张已经泛黄。
字迹,是熟悉的,婆婆李教授的字。
我翻开第一页,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我对不起所有人,尤其,是那个叫安福林的孩子……”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日记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陌生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林总,真相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有些债,终究要有人来还。”
我看着那句话,窗外的阳光正好,却照不进我冰冷的心底。
我知道,那个被隐藏了三十多年的潘多拉魔盒,终究,还是被打开了。
而我,将是第一个,面对风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