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第3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不久前落幕,西南联大题材纪录电影《九零后》入围提名名单,这部电影的参演者,平均年龄超过96岁,其中就有翻译家杨苡。
2022年,杨苡103岁了。近几年,她每年都会说:“我有预感,今年过不去了,更要抓紧了。”
多少个清晨,一觉醒来,她都会凝视着卧室墙上自己的少女照片遐思,烂漫的梦境里,有哥哥杨宪益,老师沈从文,更多的,则是她的人生导师巴金。
正是在巴金引领下,她才走上文学之路,也是在巴金见证下,她首创译名并翻译的《呼啸山庄》脍炙人口,独步译坛,被誉为“不可撼动的经典译本”。
杨苡
“将来,你也可以做翻译嘛”
1919年,杨苡生在显赫家庭,父亲是天津中国银行行长。不幸的是,她出生不久,父亲就病逝了。
庭院深深,又兼父爱缺席,杨苡最依赖的,就是哥哥杨宪益,跟着他逛市场,看电影,到书店买书,被称作“小尾巴儿狗”。
8岁时,杨苡进入天津中西女校读书,在儿歌和洋娃娃的陪伴下,快乐成长。
虽然读书并不用功,但是受博览群书的哥哥影响,她的作文不错,经常被展示。在这所教会学校里,她打下了扎实的英文基础。
1934年,哥哥去英国留学,姐姐去北平读书,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杨苡非常苦闷。靠看电影、听音乐打发时光。
正是那段时间,她看了好莱坞名片《魂归离恨天》,这个爱与复仇的离奇故事令她如醉如痴。
杨苡与母亲
不久,“一二•九”运动爆发,朋友们都上街参加游行示威,可是作为贵族小姐,母亲不允许她出去乱跑。
读过巴金的《家》后,她鼓起勇气给巴金写信诉说彷徨:“我觉得我的家酷似觉慧的‘家’,我却不能像他那样,冲出那个被我称作‘金丝笼’的家庭……”
一个“渺小读者”给一个“伟大作家”写信,这本是少女的一时冲动,没想到,巴金的回信真的到了!在信中,巴金劝她:“你年纪太小,应该先把书念好。”
兄长般的鼓励,杨苡看了又看,受到鼓舞,她开始写作。中学毕业时,因为中、英文成绩都不错,她被保送南开大学中文系。
1938年,杨苡登上客轮,投奔战时在昆明成立的西南联合大学。
到昆明后,她就住在中文系教授沈从文的对面,得知她在写诗时,沈从文耐心地劝导:
“少写那么多充满口号的抗战诗,即使是发表了,也不见得有多少价值。还是进外文系好,你已读过十年英文,该多读些原著,要打开眼界……”
他还捧来一大堆世界名著,叫她写读书笔记,“将来,你也可以做翻译嘛!”
从此,每个晚上,杨苡都安坐在一盏小油灯旁,每逢想偷懒时,耳边就响起沈从文那浓重的湖南口音:“要用功哩!我去睡了你方可休息。睡迟些怕什么,不要犯懒贪玩!”
少女杨苡
联大复课后,杨苡听从沈从文的劝告,进入外文系。
尽管名师云集,学风自由,可是,新鲜感过后,西南的湿冷,吃不饱,以及木床上的臭虫,都令她非常沮丧。唯有写信,向巴金先生倾诉,说自己常常望着月光想哭。
巴金的回信,仍是兄长式的开导:“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应该‘大人气’才行。”
幸好,忧郁只是暂时的,爱情来了。一次活动上,杨苡穿了一件黑底小花的旗袍,外罩红色毛衣,格外引人注目。
那天,青年诗人赵瑞蕻怦然心动。此后,杨苡上课,他就坐在她旁边;她去看话剧,不喜欢戏剧的他也欣然跟去。
一起写诗和翻译中,感情瓜熟蒂落。1940年8月,他们在报上刊登了结婚启事。
杨苡与赵瑞蕻
不久,女儿出生。战事正紧,家被疏散到郊外的山上。有一天,有个人撩着长袍从山下走上来,是沈从文先生!
从城里到郊外,那样远的路,且只能步行,可是沈先生来了,他微笑着说:“哈,做了狼狈的小母亲了,让我看看你的小婴儿!”
沈从文离开不久,给她寄来一封信,信中说:“一个女人若过了25岁还是白白地打发日子,那还有什么希望!”
那年,杨苡22岁。从此,她一边带孩子,一边从图书馆借大量的书来读。
“你要译W.H.,我很高兴”
1942年,赵瑞蕻到重庆中央大学当助教,杨苡也去中央大学借读。
一次在图书馆,她读到一本叫《Wuthering Heights》的书,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正是她少女时代看过的《魂归离恨天》的原著。
故事再次打动了她,当时,赵瑞蕻正在翻译司汤达的《红与黑》,受他影响,她也动了翻译的念头。
抗战胜利后,杨苡到了南京,一边教书,一边写儿童文学、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但翻译《Wuthering Heights》一再搁浅。冥冥中,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杨苡
1953年,赵瑞蕻到德国任访问教授,杨苡独自带着孩子住在一处破房子里,外面就是荒凉的花园。
“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我嘴里不知不觉的念着Wuthering Heights,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
激动中,杨苡写信告诉巴金。巴金回信说:“你要译W.H.,我很高兴,这书你译出后,一定要寄给我看。你可以驾驭中国文字,你的译笔不会差。”
一方面支持鼓励,一方面也严格要求:“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马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认真地严肃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
靠着一本字典,杨苡谨慎翻译,她时时牢记巴金的叮嘱,小心地把自己隐藏于译文之后。一年后,这部译著终于完成。
1955年,《呼啸山庄》由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从此走进国人的视野。
杨苡与巴金
1960年秋,杨苡走进南京师范学院,教授外国文学。可是好景不长,政治运动开始了。因为作品中“宣扬阶级论调”,《呼啸山庄》受到批判,杨苡也“靠边审查”,与同样处在灾难中的巴金断了联系。
重获自由时,已是十余年后。在巴金的大客厅里,老朋友们再次相聚,聊起往昔,巴金大笑着说:“她可以一封信写十好几张大信纸!”
1980年,江苏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呼啸山庄》,一炮打响。这一年,61岁的杨苡主动退休。
虽然在高校工作多年,但有人称她“教授”时,她一定要指正:“我不是教授,我是教员。”
“不虚此生,果实累累”
往事难忘,时间自由后,杨苡开始在笔下怀念故人。
“我写作是为了快乐,不是为了出版”,完全随性而真诚。写好的文章,往往要“冷却透了”,放上一周再认真抄一遍。
“吹尽黄沙始到金”。1986年,怀念巴金夫人的文章《梦萧珊》被《人民文学》杂志评为读者最喜爱的作品。
一年后,杨苡又将几十年来与巴金交往的信件编注、整理,出版了《雪泥集•巴金书简》。
书出版后,耄耋之年的巴金再次致信:“想想写《雪泥集》那些信函的日子真像在做梦!”
《雪泥集》
心里的话,痛痛快快变成纸上的文字,只有这样,杨苡才觉得,生命没有浪费。古稀之年,从小喜欢画画的她,又翻译了《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等作品。
1997年底,巴金住院,杨苡去看望这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心灵导师,说话困难的巴金费力地叮嘱:“多写!”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凝视着巴金的照片,杨苡以深情的文字回忆他们的交往,后来出版了散文集《青青者忆》,这是她献给巴金的“好长好长的梦”。
故人渐凋零,1999年,相濡以沫一生的赵瑞蕻也去世了。然而有写作,杨苡就不会孤单。
一次骨折住院后,手术一结束,她就在病榻上摊开稿纸,“开刀打进身体的那只钢钉价值8000元,就相当于一颗钻石戒”,出院时,她已完成了《命中无钻石》。
那年,她84岁。
全家福
在装修老旧的房子里,在玩偶、洋娃娃的陪伴下,杨苡天真地活着,写着。
耄耋之年,她常常倚在床头,头枕大靠垫,膝盖上垫着垫纸板,时而凝神,时而下笔。这一幕,就定格在小女儿赵蘅的画笔下。
“翡翠年华”的故事,源源不断见诸报刊,在女儿眼里,“妈妈眼睛里饱含着孩童般好奇、天真、志趣,和独立自强带来的自信。”
对生活,杨苡始终达观而不乏乐趣,只要冒出新奇想法,她就指挥保姆重新摆放书籍、照片、布娃娃,她的口头禅是“好玩哎”,依然是当年那个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尾巴儿狗”。
哥哥杨宪益的照片,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为了纪念他,2015年,杨苡以96岁高龄携小女儿赵蘅主编了《纪念杨宪益先生诞辰百年丛书》,一套六本,工程浩大,被称“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画卷中的独特一页”。
在《魂兮归来》中,她以妹妹的视角,回望杨宪益的一生,怀念她此生“最崇拜的人”。
赵蘅与舅舅杨宪益
集大成,于一身,百岁时,杨苡荣获第七届南京文学艺术奖“终生成就奖”。
在居住了几十年的小屋里,在“又小又乱”的客厅里,她快乐地接待来访者,讲述着故人旧事,敏捷的思维,超凡的记性,令所有人惊叹。
面对老友小友,她眼神清澈,豪情满怀:“我想我这一生如同浸透了浓郁的果汁,确是不虚此生,果实累累。”
《呼啸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