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1月9日,暮秋的阳光裹着桂香贴在肩头,我和几个跑友约了登扁山。下午13:30,离集合时间还早,我先来到了马跃檀溪公园,那里是登扁山的必经之地。早听说这个公园刚建好开放了,一直想来看看,就趁着今天闲暇,专门先到一会儿,结果就一头撞进了裹着千年故事的风里。
牌坊后是车流穿梭的马路,前是裹着桂香的公园入口,汉白玉的冷光裹着城市的烟火,倒像把千年的故事,轻轻架在了此刻的风里。刚到坊下,攒动的人影就裹着笑闹声涌过来,我顺着人流往园里走,鞋底先贴上了新铺的青石板。
石面是仿着古驿道的纹路凿的,指尖蹭过去能摸到细碎的凿痕,像摸着一千年前的车辙印。脚步还没踩实,视线就撞进湖心的铜塑里,正是刘备与的卢马。
换个角度从岸边看,铜塑浸在浅褐的水色里,旁边的红草穗子垂在波面上,把马的蹄尖染得暖了几分。午后的光斜斜劈下来,给马的前蹄镀了层暖芒:马颈的肌肉绷成拉满的弓,玄德公的指节扣在缰绳上,指腹的纹路都刻得清明,连衣袂上的褶皱都浸着风的形状,像下一秒就要攥出冷汗。
风掠过水面,吹得铜像衣袂的褶皱轻轻晃了晃,身旁老叟正拍着孙儿的肩笑:“当年这马一蹦,可比这铜像高多了,蔡瑁的箭都擦着刘备耳朵飞呢!”
孩童瞪圆了眼,想伸手去摸马腿,指尖却够清台水中铜马。我顺着他的目光,铜塑旁立着块深棕色的导览牌,上面印着《三国志·蜀志·先主传》的引文:“备急曰:‘的卢,今日厄矣,可努力!’的卢乃一踊三丈,遂得过。”字是烫金的,被阳光晒得发亮,老叟凑过来指着字说:“我小时候听我爷说,这溪当年宽得能藏船,水浑得像墨,刘备那声喊,半座襄阳城都听见了。”
我忽然想起建安年间的檀溪,那时这里还是浊浪翻涌的险滩:刘备被蔡瑁追得没了去路,的卢马一声长嘶,竟踏波跃起三丈,驮着他从箭雨里挣出了生路。后人总说“的卢妨主却救主”,可此刻看潭水静得像块琉璃,连风掠过水面的波纹都轻得像叹息,英雄当年的惊悸早被岁月酿成了游园的闲逸。
沿着那道往湖心延伸的亲水步道走,木板踩上去会轻轻晃,步道尽头拴着个橙红的救生圈,几个年轻人正倚着栏拍铜塑的倒影。保洁阿姨提着水桶走过,笑着说:“这步道刚修好那几天,天天有人坐这儿看日落,说水里的马影跟着云动,像真要跑起来似的。”我扶着栏往水里望,铜塑的影子裹着云絮,真像要踏着波往对岸的真武山去。
古渡的根脉,其实比三国还要悠远。这里离楚国北津戍不远,那是当年楚王在汉江边设置的屯兵戍所。我沿着驳岸往南走,踩到一块嵌在步道里的残砖,砖面还留着半片楚式绳纹,工人说这是改造时从滩涂里挖出来的,洗干净就嵌在了路上。
风裹着芦苇的腥气吹过来,我忽然像看见千年前的戍卒:他们披着甲胄蹲在滩头,就着汉江的水啃干粮,望哨的火把在夜里连成线,把檀溪的浪都映成了红的。如今滩涂成了步道,戍卒的火把成了路灯,可襄水与汉江交汇的滩头,仍藏着楚地“抚有蛮夷、以属华夏”的雄健底气,连此刻风里裹着的桂香,都像沾了几分当年戍卒望水时的沉郁。
抬眼往对岸望,真武山正笼在午后的薄光里。传说真武大帝曾在此修道,山巅道观的飞檐还沾着未散的晨露,翘角上的铜铃被风碰得轻响,和公园新栽的乌桕、晃着嫩黄叶片的银杏凑成了趣。从前这山与城隔着荒坡杂岸,如今步道绕山缠上去,台阶是青灰石凿的,每级都刻着云纹,踩上去像踩着云往天上走。
拾级没多远,就撞见一块被红绳围着的巨石,石面刻着“檀溪”两个隶字,笔锋沉得像砸进了石骨里。守在这里的保洁阿姨说:“这字是老石头上本来就有的,以前被荒草盖着,改造时扒开草才看见,现在天天都有人来摸。”
再往上走,就触到了真武山的石阶,阶面磨得发亮,是数不清的香客踩出来的。一个挎着布包的老太太正往观里走,见我看她手里的香,笑着说:“每年三月初三都要来,以前要绕三里烂泥路,现在走公园步道,一刻钟就到了。”我跟着她往观门望,青瓦飞檐里裹着烟火气,檐下的风铃和山下公园的笑闹声缠在一起,像时光把“净乐国太子修仙”的清寂旧闻,和孩童举着棉花糖笑闹的烟火气,拧成了一根温柔的绳。连举着相机的姑娘,都能把山尖的道观与湖心的铜马,一并框进同一张画面里。镜头里,古观的青瓦沾着云,铜马的蹄尖沾着波,风从镜头里吹出来,裹着桂香。
最动人的是这襄水岸线的新生。曾几何时,这里是淤塞的滩涂、杂乱的矮屋,我遇到的退休教师张大爷说:“我以前就住这附近,乱七八糟的房子,让人无从下脚。”可如今,驳岸叠着奇巧的景石,石缝里钻着星星点点的蓝花;芦苇摇着细软的清波,穗子上沾着阳光的碎金;连当年刘备脱身时拽过的老檀树,都被圈在红绳里成了“活文物”,树牌上写着“树龄约200年,传为刘备马跃檀溪时攀扶之树”。张大爷摸着树身笑:“以前这树就长在垃圾堆旁边,谁能想到现在成了宝贝?”
往公园南端的小山拾级走,还撞见了罩在飞檐亭台里的“李曾伯记功铭”,那原是宋朝的摩崖石刻,刀痕深嵌的字里藏着李曾伯戍守襄阳的功绩。石面虽蒙了层浅苔,可“大宋淳祐十一年”的字样,仍像烧在石上的火,字间的沉雄透得出石缝。穿粉衣的孩童踮脚隔着铁栏,指着“壮哉岘首”四个字问妈妈:“这字是什么意思呀?”给石刻刷清漆的工人直起身,笑着接话:“这是说咱们襄阳的山壮得很!这石刻以前被藤蔓裹着,我们清了三天藤蔓,又刷了两层保护漆,现在能清清楚楚看见字了。”他指着手边的工具说:“这公园修了一年,光查这些老故事就翻了三本书,咱现在逛的不是滩涂,是襄阳人的老根儿啊!”
夕阳西下,顺着步道往园门口走,一回头撞见了漫天的霞光:云絮被染成了粉金,几道光束从云缝里漏下来,恰好裹住了真武山的轮廓。山巅的道观成了暗褐色的剪影,飞檐翘角勾着天边的光,山下的亲水步道上,人影都成了暖黄的光斑。风又起时,铜马的影子在水面碎成粼粼的金箔,连带着真武山的青瓦、岸边的芦苇、长椅上的笑闹,都浸在了这层金箔里。园门口的糖炒栗子摊子还腾着暖雾,刚出锅的栗子香裹着桂香,往我怀里钻。
我忽然看见一个背着画夹的学生,正坐在亲水台边写生,画纸上,铜马的蹄尖沾着波,真武山的青瓦沾着云,画角上还落着一片金黄的落叶,旁边题着行小字:“檀溪的风,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他见我看画,笑着说:“以前觉得历史是书里的字,现在觉得是风里的桂香,是能摸到的石刻,是奶奶带着我来喂鱼的下午。”
原来最好的文化挖掘,从不是讲遥远的故事,是让千年的风,能吹进此刻的衣角;是让英雄的惊马嘶鸣,落在稚童追落叶的笑声里;是让楚国戍卒的火把、三国英雄的蹄声、宋朝将军的刻石,都藏在公园的步道里、树影里、桂香里。这哪里是一座普通的公园?是襄阳把自己的根,稳稳种进了寻常日子的光里。你踩的每一块石板,摸的每一块石刻,闻的每一缕桂香,都是历史在跟你说:我在这里,从未走远……
(2025年11月9日于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