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说个暴露年龄的故事吧。
94版《三国演义》首播的时候,衔笔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
虽然天天陪着大人们追剧,但什么天下大势、权谋斗争,是全然不懂的。让衔笔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刘关张一个头磕在地上,便成了一辈子的兄弟,山高水长、生死不改,再配上刘欢老师慷慨激昂的BGM,感动得衔笔鼻涕一把泪一把。
94版《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
小孩子总是有样学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衔笔和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在公园里找了一棵大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像模像样地表示“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后,便结成了异性兄弟。
磕完头后,衔笔与小伙伴热血沸腾,马上开始争论谁是刘备、谁是关羽、谁是张飞,吵得面红耳赤,动起手来,结义兄弟几乎当场绝交。
现在想起来,当时由于条件限制,没有在桃园里结拜,恐怕大有干系。
虽然过程波折,但作为独生子女,拥有结义兄弟是一件大可自豪的事情,于是,回家之后,衔笔便颇为自豪地向母上大人汇报了这一壮举。
谁料到,衔笔的话还没说完,母上大人便毛发倒竖,一声断喝:“放肆!磕头拜把子,想当小流氓吗?”
直到长大之后,衔笔发现,在绝大部分以“混社会”自诩的人口中,果然都存在着若干“好大哥”,或者“好兄弟”——这就难怪母上大人对这种称呼如此敏感了。
每个“社会人”,都需要一个好大哥
然而问题在于——同样一件事,为何发生在刘关张身上便是千古佳话,到如今却变成了“流氓行为”?
今天,衔笔就来捋一捋,磕头拜把这件事,是如何一步步演变成社会禁忌的。
桃园三结义 时尚最时尚
与很多人想象中不同,搞结义兄弟这一套,并不是一件历史非常悠久的事情。
在春秋战国到秦汉时期的史料中,虽然有大量朋友之间情谊深厚,以致生死相托的故事,但异姓之间结为兄弟的记载却非常少,其中最有名的,大约也就是刘邦用“我和项羽曾约为兄弟,我爹就是他爹,他如果非要拿亲爹下锅,麻烦分我一杯羹”的无赖作风,把铁憨憨项羽忽悠瘸了的故事。
论起耍无赖,十个项羽也赶不上刘邦
直到东汉末年,异姓结拜的行为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成为了流行一时的风潮。
在《三国志》的记载中,异姓结为兄弟这件事层出不穷,在最著名的刘、关、张三兄弟之外,诸如孙策与周瑜、马腾与韩遂等等,都是异姓结拜的典型例子——
《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引《江表传》:“(孙策)令曰:‘周公瑾英俊异才,与孤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
《三国志.马超传》:“(马腾)与镇西将军韩遂结为异姓兄弟。”
那么问题来了,秦汉时期极为少见的异姓结拜现象,为何会在三国时期突然流行开来呢?
这就要从当时阶层流动的渠道说起了——
按照《汉书.食货志》里的说法:“学以居位曰士”,也就是说,在两汉时期,想要加入“士”这一阶层,成为人上人,努力学习,然后走上仕途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西汉元帝年间,有一位名臣贡禹。当官之前,贡禹家里穷的叮当乱响,一家人在田地里天天忙碌,还是经常吃不上饭,穿不上一件完整的衣服。
但当他后来做到光禄大夫时,不仅一年四季有国家供应的酒肉、布帛,每月还有12000钱的俸禄,仅此一项,就超过了他全家一年的耕种所得。
正因如此,贡禹才会感叹:“(做官之后)家日以益富,身日以益尊”(《汉书.贡禹传》),简直不要太享受。
西汉官员墓葬出土的镶金玉枕,当时官员生活水平可见一斑
然而,在两汉时期想要出仕做官,最快的途径并不是学问出色,而是背后要有强大宗族的支持——
与先秦时期的宗法制度不同,两汉时期的官职是不能代代承袭的,一个宗族想要持续保有权力,就必须使它的每一代成员能够不断进入官场,获取地位和能量,为宗族的利益提供保障。
在宗族利益这一大目标的驱动下,两汉时期,宗族成员之间相互保荐、推举、提携,从而形成了许多绵延数代的官宦世家,例如“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族人身影遍布两汉魏晋官场的弘农杨氏,都是这些世家的典型代表。
出身于“四世三公”的袁氏家族,是袁术后来称帝的最大底气
既然称为宗族,血缘便是族人之间最坚固的纽带,因此,异姓结义这样的虚拟血缘关系,自然不被这些世家大族所重视。
世家大族看不上,那么这一时期白衣出身的平民子弟对异姓结拜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答案很明显,还是看不上。
两汉时期的选官方式,是以“察举制”为核心的推荐考试制度。在这套制度体系里,拥有推荐权力的地方州郡长官无疑是掌握平民子弟命运的关键人物。
在这种情况下,渴望入仕的平民子弟自然会积极地向当地州郡长官靠拢,同时,这些州郡长官也需要招揽、拉拢平民中的优秀人才,作为自己的羽翼甚至保障。
在《后汉书.独行列传》中,就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会稽士子戴就,被太守成公浮征辟做仓曹掾,当了个管仓库的小官。
后来,成公浮得罪了扬州刺史欧阳参,被扣上了贪污的罪名,戴就也受到牵连,关进了钱塘县的大牢里。
在大牢中,戴就受尽了严刑拷打,但仍然拒绝指证成公浮。当主审此案的酷吏薛安质问戴就,为何要拼死维护太守时,戴就说道:“哪有污蔑忠良,让臣子诽谤君上,儿子污蔑父亲的道理!”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州郡长官与被其选拔的平民之间的关系,已经得到广泛认可,甚至可以与君臣父子的“人之大伦”相提并论。在这种情况下,平民们自然没有动力、也没有必要去建立“异姓兄弟”之类的虚拟血缘关系。
然而,到了东汉末年,特别是汉灵帝大肆卖官鬻爵之后,朝廷纲纪腐化严重,原本社会下层的向上流动渠道几乎崩坏殆尽。同时,从这一时期开始的长期战争,也搅乱了传统宗族“累世公卿、权力传承”的发展方式,许多盘踞庙堂的豪门大姓开始衰落,形成了一个权力再分配的纷乱局面。
(小广告乱入:衔笔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讲了讲汉灵帝的折腾史,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看一看。链接在此:三国札记(二):东汉的“朋克”皇帝,不过是个缺少安全感的孩子 )
汉灵帝绣像
在这种“大洗牌”的格局下,原本居于社会底层的豪杰们要想跨越阶层的藩篱,势必需要一种新的关系与名义,用来招揽、吸纳核心成员,并组建新的利益集团,从而才有可能在乱世中分一杯羹、出人头地。
正因为存在这样的需求,“兄弟结义”之风才在汉末三国时期流行开来,成为了社会下层人士“抱团取暖”的主要方式之一。
转入地下的结义兄弟
自从汉末三国时期之后,每逢乱世——诸如南北朝、唐末五代时期——“组团拜把子”的风潮总会一次次大行其道,就连被前人鄙薄的“拜干爹”、“收义子”等行为也变得极为常见。
而且与之前不同的是,在下层社会以外,掌握权力的上层社会成员对这种行为也是趋之若鹜,甚至出现了石敬瑭这样甘愿做“儿皇帝”的奇葩。
父子情深~
不过,在这些时期出现的异姓兄弟中,像刘、关、张一样义气千秋、生死不渝的典范人物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更多是经不起考验的“塑料兄弟”,“当面叫哥哥,背后捅刀子”的神操作更是屡见不鲜——
北魏末年,一代枭雄高欢在行军途中,抢了尔朱荣遗孀北乡长公主的三百匹马,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得到消息,便率领精锐骑兵,追杀过来,把高欢摁在了漳河边上。
高欢一看大事不好,马上服软,又赔礼又道歉,还与尔朱兆“刑白马而盟,誓为兄弟”(《北齐书.神武纪上》),把尔朱兆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结果到了第二天,尔朱兆派人请高欢到军中见面时,高欢却害怕遭到暗算,拒绝赴约,气得尔朱兆隔着河大骂高欢背信弃义,维持了一晚上的兄弟情就地破灭。
可见,经过长时间的演变,在权力阶层眼中,异姓兄弟结拜已经成了赤裸裸的权谋手段,以利而聚、利尽而散,完全不必有什么道德负担,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必备良方。
然而,自宋朝建立之后,直至明清的近千年时间里,异姓结拜行为却突然间在上层社会中消失了。这一转变的始作俑者,正是靠着一群结义兄弟起家的宋太祖赵匡胤。
赵匡胤像
早在后周禁军任职期间,赵匡胤就与石守信、王审琦等九人结成了著名的“义社十兄弟”,而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后来都成长能够独当一面的悍将,将赵匡胤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但是,当赵匡胤君临天下之后,不仅用一招“杯酒释兵权”拿掉了老兄弟们的兵权,还在统治阶级中着力打压异姓结拜的风气,以至于在正史之中,几乎不见宋代官员相互结拜的记载。
赵匡胤之所以会这样做,并不是单纯的“卸磨杀驴”,而是出于维护帝国权力结构的必然选择——
在一个高度集权的政权中,权力的分配体系,需要遵循一套自上而下、不断拆分的“金字塔形”结构:
宋代中央政府结构图
在这种结构中,所有官员的权力都有其边界,并受到相应的限制,唯有如此,皇帝才能够做到“政由己出”,保证皇权的安全。
然而,在异姓兄弟这种关系中,权力的结构形式却完全不同。
在《水浒传》中,对于异姓兄弟关系是这样描述的:“有帝王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手,都一般儿哥弟相称,不分贵贱。”
肩膀齐,为兄弟
可见,在异姓兄弟之间,虽然也要遵循长幼有序的伦理规则,但是与君臣之间等级森严的权力结构相比,异姓兄弟之间的权力结构更接近类似“众生平等”的横向结构。
只有在这种权力结构中,李逵才能够动不动对宋江大呼小叫,还敢于“拿了双斧,抢上堂来,迳奔宋江”(《水浒传.第七十三回》)。而宋江面对这样的直接冒犯,仍需要写下赌赛军令状,在对质清楚之后,才能够对李逵做出处置。
很明显,无论哪一个皇帝,都不可能容许这样挑战尊卑等级的行为出现,这也最终导致异姓结拜现象在朝堂之上逐渐式微、消失不见。
虽然异姓结拜现象在统治阶层之中几乎消失,但正如前文所言,异姓兄弟之间相对平等的权力结构,对于底层人民仍然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因此,在宋朝之后,百姓之间相互结拜的情况仍然非常盛行,尤其当底层人民与官府发生冲突时,以异姓兄弟为纽带的团体往往成为带头反抗的核心力量,让官府极为头痛。
正因如此,自宋朝以降,历朝历代对于底层人民的结拜行为都保持着警惕与防范,特别是清军入关之后,民间“反清复明”的思想根深蒂固,常常利用异姓结拜的方式结成组织,公然反抗清朝的统治。
在这种情况下,清朝皇帝自然对异姓结拜深恶痛绝。从顺治时期开始,清朝曾多次修订刑律,对于异姓结拜现象采取了严厉的打压措施——
《大清会典.刑部》:“凡歃血结盟,焚表结拜兄弟者,著即正法”
“歃血结拜兄弟者,不分人之多寡,照谋叛未行律,为首者拟绞监候,秋后处决”
然而,清王朝的高压政策,并没有使异姓结拜现象消失,反而使异姓结拜行为具备了一种另类的神秘属性,使其在普通百姓群体中不断边缘化的同时,又迅速被各种会党组织所吸收,成为了加入会党的必要形式,直接促进了诸如天地会、哥老会、青帮等地下帮会的发展。
经过数百年的传承,“磕头拜把子”已然成为了地下社会成员之间的默认规则,再经过各种帮派影视作品不厌其烦地渲染,要想洗白,恐怕是难得很了。
杜琪峰的《黑社会》中,对帮派入会仪式有着详尽的展现
衔笔说:
从千古推崇的“桃园结义”到受人嫌弃的“社会人标配”,异姓结拜行为从地上到地下的演变,根本原因只有一条——权力的排他性。
在皇权至上的环境中,统治者不会对挑战权力规则的行为抱有一丝一毫的宽容。异姓结拜行为的“黑化”,只不过是皇权政治笼罩下的必然结果而已。
参考文献:《史记》
《汉书》
《后汉书》
《三国志》
《北齐书》
《大清会典》
《水浒传》
《中国近代会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