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阙兴明
下界的魔焰滔天,生灵涂炭,怨气直冲霄汉。天庭似乎“束手无策”,或者…乐见其成。然而,这滔天的业力与怨念,却惊动了西天极乐世界。
灵山大雷音寺,如来佛祖慧眼观照三界,洞悉因果。
“阿弥陀佛。”佛祖金口轻启,声音慈悲而恢弘,“福陵山妖气冲天,魔根深种,然其本源,实乃天庭冤孽所结恶果。此獠虽恶贯满盈,魔性之下,尚存一缕未绝之神性,可堪点化,亦为化解此段冤孽之机。”
他目光转向座下:“观音尊者。”
“弟子在。”手持净瓶杨柳,法相庄严慈悲的观音菩萨合十躬身。
“此妖名猪刚鬣,本是天庭天蓬元帅,遭贬堕魔。其性虽暴,其力可用。东土取经人玄奘,已近五行山。此妖与取经人有段师徒之缘,可作护法,亦为赎其罪孽之途。汝可下界,点化于他,令其皈依,护佑玄奘一路西行。”
“谨遵佛旨。”观音菩萨领命,足下生出莲台,祥光瑞霭,直下南赡部洲。
云栈洞前,佛音渡魔。
观音菩萨并未直接降服猪刚鬣,而是化身一名云游老僧,乘祥云飘落在妖气弥漫的福陵山,寻到了正在洞中饮酒作乐的猪刚鬣,只见他身旁还伴着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民女。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如同清泉流石,瞬间压过了洞中的喧嚣与污浊。
猪刚鬣醉眼朦胧,看到门口一个枯瘦老僧,顿时大怒:“哪来的秃驴!扰你猪爷爷雅兴!小的们!给我打出去!”
然而,任凭小妖们如何刀砍斧劈,那老僧身周仿佛有无形屏障,毫发无损。老僧目光平静地看向猪刚鬣,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狰狞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那团混乱、痛苦、怨恨的污秽。
“元帅。”老僧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猪刚鬣耳中,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乱的心底——元帅?!这称呼…多少年没听到了?!
猪刚鬣浑身一震,酒醒了大半,绿豆小眼惊疑不定地盯着老僧:“你…你是谁?胡叫什么‘元帅’!”
观音菩萨现出庄严法相,周身佛光普照,洞内妖魔无不惊骇退避。她看着猪刚鬣,声音带着无上的慈悲与智慧,如同暮鼓晨钟,直叩心扉:
“猪相神相,皆是无相; 元帅野猪,皆为皮囊。”
这十六个字,如同最锋利的慧剑,狠狠劈开了猪刚鬣内心被层层包裹的魔性!
“皮囊…皮囊?”猪刚鬣喃喃自语,低头看着自己长满黑毛、沾满油腻和血污的巨爪,又下意识地摸向自己丑陋无比的脸。元帅的银甲…野猪的鬃毛…神骨…魔躯…这些…都只是皮囊?
菩萨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天籁,洗涤着他污浊的灵魂:“昔日天蓬,执著于英武之相,贪恋仙娥之情,故招祸端。今日猪刚鬣,沉沦于丑陋之躯,放纵于暴戾之欲,造下无边罪业。然,皮囊之执,正是尔沉沦苦海之根!美丑何异?神魔何分?皆是虚妄!”
“放下对皮囊的执念,放下对爱恨的纠缠,放下对不公的怨毒。”菩萨的声音越来越宏大,佛光越来越盛,“汝之本源灵光,从未湮灭。今有东土圣僧,奉旨西行,求取真经,普度众生。此乃汝赎罪之途,亦是汝超脱苦海、重证菩提之机!汝可愿皈依三宝,护持圣僧,洗心革面,重修正果?”
猪刚鬣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数百年的怨恨、屈辱、暴戾、绝望,如同潮水般在佛光的照耀下翻腾、退却。他看着自己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爪子,想起生母临终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想起那些被他掳掠侮辱的女子惊恐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悔恨,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嗷——!”他发出一声不再是暴戾,而是充满了无尽痛苦与忏悔的嚎叫,庞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菩萨面前,那颗狰狞的猪头深深叩在冰冷的岩石上,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污泥滚滚而下。
“菩萨!菩萨啊!”他泣不成声,声音嘶哑难听,“弟子…弟子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弟子…弟子愿皈依!愿护持圣僧!求菩萨…给弟子一条重生之路!一条…赎罪之路!” 数百年的魔性,在无上佛法的慈悲与智慧面前,如同冰雪般消融。那一缕被深埋的、属于天蓬元帅的、曾经正直的神性,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菩萨颔首,净瓶中杨柳枝轻拂,一道清泉洒落,洗去猪刚鬣身上部分污秽,也暂时平息了他内心的躁动:“善哉。赐汝法名——悟能。望你悟得能持戒律,能断诸恶,能修善法。在此等候取经人,切莫再行恶事。”
佛光散去,菩萨踪影不见。猪刚鬣——不,现在该叫猪悟能了——呆呆地跪在洞中,看着自己依旧丑陋的脚爪,又望向洞外清朗的天空。那轮明月,依旧高悬。只是这一次,他眼中不再是刻骨的恨意和扭曲的欲望,而是一种复杂难言的…茫然与…微弱的希望。
正果之路——
不知又过了多少寒暑。这一日,福陵山下来了一位骑着白马、面容俊秀的年轻和尚,身边跟着一个毛脸雷公嘴、手持铁棒的猢狲。
“师父,前面妖气重!定有妖怪!待俺老孙先去打探!”猴子火眼金睛,早已看穿。
“,且慢。”唐僧双手合十,目光慈悲,“佛祖慈悲,万物皆有佛性。若有缘,亦可渡之。”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黑胖大汉(猪悟能已能半化人形,虽依旧丑陋,却收敛了魔气),扛着一柄寒光闪闪的九齿钉耙,从云栈洞中奔出,纳头便拜:
“师父!师父在上!弟子猪悟能,在此等候多时了!弟子蒙观音菩萨劝化,愿随师父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
唐僧看着眼前这磕头如捣蒜的猪妖,又看看他眼中那份努力收敛却依旧存在的野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祈求,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既蒙菩萨点化,诚心向善,便随我西行去吧。你既入我门,为师便再与你取个别名,唤作…八戒。望你谨记,戒杀生,戒偷盗,戒淫邪,戒妄语,戒饮酒,戒着香华,戒坐卧高广大床,戒非时食。此八戒,需时时持守,日日精进。”
八戒… 猪刚鬣——猪悟能——猪八戒,听到这个名字,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颤。他抬起头,望向师父慈悲平和的脸,又望向西方遥远的天际。那轮曾经承载了他所有爱恨情仇的明月,此刻静静悬在湛蓝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见证。
他扛起那柄曾是天庭御赐、如今却要陪他斩妖除魔的九齿钉耙,默默地跟在了那匹白马的后面。积雷山的黑泥潭已成过往,前方的西行路漫漫修远。他丑陋的猪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对“正果”的渴望。
魔胎终遇佛音渡,元帅野猪皆皮囊。
九齿钉耙开前路,八戒持心向灵山。
天河星辉成旧梦,广寒清泪化尘烟。
且随圣僧求真法,十万八千赎罪篇。
……
月华如水,悄然漫过凡尘的山峦。一朵七彩祥云,轻盈地悬浮在取经队伍前方的云端之上,氤氲流转,光华内敛。云霭深处,嫦娥仙子凭虚而立,素衣胜雪,裙袂在无声的微风中轻扬。她那双蕴藏着亘古清冷与此刻温情的眼眸,穿透云霞的缝隙,深深、深深地凝望着下方那个扛着钉耙、略显笨拙的身影——猪刚鬣,或者说,如今唤作八戒的天蓬。
他感受到了。那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心头,熟悉又遥远,带来一阵尖锐又绵长的悸动。没有抬头,猪八戒的脚步却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宽厚的肩膀微微僵硬。胸腔里,那被佛法压制的魔性早已沉寂,翻涌上来的却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是前世天河畔的惊鸿一瞥?是广寒宫外醉酒的荒唐?是五百年轮回的怨憎?还是此刻这无声凝望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深埋的怜惜与不舍?百味杂陈,最终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怅然。若有所失,仿佛遗落了最珍贵的瑰宝;又若有所得,似乎这西行之路,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偿还与救赎。
嗒…嗒…嗒… 前方,师父唐三藏盘膝坐在路边的青石上,双目微阖,面容慈悲而肃穆。他手中的木槌,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光润的木鱼。清越空灵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旷野中回荡,如同最坚韧的磐石,试图压平心湖的波澜。伴随着木鱼声,是师父低沉而清晰的诵经声,每一个梵音都像金色的符文,无声地烙印在八戒的心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诵经声,木鱼声,与云端上那道无法忽视的目光交织、碰撞。八戒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扯着,一半沉向那温柔如水的月华,一半被那庄严的佛音向上牵引。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并未直射云端,而是投向遥远西方那苍茫的地平线,眼神在挣扎中沉淀,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明。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凡尘的土腥和夜露的清寒,然后,一个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涌出,化作一首偈子:
“云遮月影终是幻, 禅心向佛路方明。
前尘旧梦随烟散, 莫问归途问西行。”
偈子念罢,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云端之上,嫦娥的身影微微一颤,眼中似有水光潋滟,却又被她强行忍住,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猪八戒猛地一甩头,仿佛要将所有的眷恋、所有的迟疑、所有前世今生的纠葛都彻底甩开。他不再看天,不再看云,目光只死死锁定前方那条向西延伸、充满未知也通往解脱的漫漫长路。他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对着自己,也仿佛对着那无形的羁绊,低吼道:
“走罢!”
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他不再犹豫,弯腰,将那沉重的行李担子猛地扛上肩头。粗壮的臂膀爆发出力量,钉耙在肩头晃了晃,随即稳稳落下。他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仿佛要将脚下的大地踩穿,要将过去彻底埋葬。
就在他转身、迈步、挑起担子的那个瞬间,一个细微的、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晶莹之物,从他低垂的眼角悄然滑落。那滴泪,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万般情绪——有对过往烟云的祭奠,有对温柔目光的诀别,有对自身宿命的无奈,更有走向未知的孤勇。它无声地挣脱眼眶的束缚,划过他那张粗犷的脸庞,最终,“嗒”地一声轻响,坠落于凡尘的泥土之上,瞬间没入尘埃,再无踪迹可寻。
云端之上,七彩祥云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心碎的涟漪,随即开始缓缓上升、消散。嫦娥的身影在云气中渐渐模糊,最终彻底隐没在清冷的月色之中,只留下无尽的空寂。
唐僧停止了诵经,睁开眼,看着前方那扛着担子、步伐坚定、背影却透着一股巨大苍凉的徒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再次敲响木鱼,诵经声重新响起,这一次,更加悠远,仿佛在为一段逝去的情缘超度,也仿佛在为一条更为艰难的修行之路指引方向。
猪八戒的背影在荒原上越走越远,融入暮色苍茫的地平线。
(画面渐暗)
(画外音起——一支苍凉、悠远、带着无尽感伤的歌声悄然流淌:
(男声低吟,略带沙哑)
“从前云上月,照过旧楼台。
天河一梦醒,恩怨落尘埃。
金箍非是咒,佛号沉入海。
一步一红尘,回首千山外。”
(女声和声飘渺) “啊~~~ 莫问归期,莫问来。 西天路远,心门开… 那滴清泪,凝成舍利, 葬在轮回外……”
歌声余韵袅袅,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最终也归于沉寂,只留下西行路上那永不回头的背影,和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无声地注视着这悲欢离合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