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在她家的堂屋,看着她妈妈端着一杯温水,斜坐在炕沿上,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石子儿砸在水面。
“你别怪瑶瑶,她从来没想跟你一起上大学,她只是听我的话,完成家里的任务。”
我愣了,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志愿填报系统显示我的第一志愿已经被提交,学校是她说过无数遍的那所二本。
我抬头看她,灯泡拉着长影,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像在催命,她眼睛红红的,但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妈妈把水递给我,我没接,她笑得很淡,“小赵,年轻人上学,跟着感觉走是闹着玩儿的,我们家有安排。”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声音有点哑,“那我的安排是谁安排的?”
她妈耸耸肩,指了指她,“她说愿意,志愿不是你自己点的?”
我看了一眼逃避我目光的她,胸口一阵发冷,像有人从背后浇了一桶井水。
“你说会和我一起去省城。”我缓慢地吐出这句,像是在拽着最后一根线。
她嘴唇动了动,没声。
她妈接过话头,“说也是说,算也是算,学习嘛,先保稳,你分数再高,去不去省城有关系吗,学校都是学校。”
我笑了一下,笑得脸颊有点发抽,“学校都是学校,那干嘛非得我跟她去同一个?”
她妈不急不躁,指甲尖在杯壁上一点一点,发出细微的声响,“年轻人感情热,非要绑在一起,她懒得解释,你又不能忍,你俩都输了。”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被牵着鼻子走的木偶。
等我回到家,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左手还缠着绷带,他抬眼看我,眼睛里有问也有担忧。
妈在灯下缝着衣服,针线忽明忽暗,她看见我进门,先看我脸,再看我的手,像怕我把志愿一气之下删了。
我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也没出声。
妈把针扎回针插,声音低下来,“她家怎么说?”
我说了她妈的原话,说了她不解释,说了那所学校的名字,喉咙里像卡着砂石。
爸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抖了一下,没有把落在膝盖上的烟灰弹掉,“那……你怎么看?”
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想到我之前一遍遍对她说的“我们一起去省城”,想到她点头的样子,想到她说的“我妈会找人指导我们填志愿”。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我不知道。”
妈叹了口气,叹得长而轻,像是在叹我们家的穷也在叹我的命,“这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照常去赶集市拎菜,拖着眼袋像两个小馒头。
村里人碰见了都问成绩,几瓜两枣似的恭维人话往你身上砸,我笑笑说还行,心里把每一句都当纸壳。
有人说,“听说你要去省城读大学,了不起啊。”
我笑笑,“不一定。”
他们又说,“你跟林瑶一个学校吧,人家姑娘看着就懂事。”
我看着他们放在篮子里的茄子西红柿,心里像被这红和紫扯着,扯得疼。
回家的路上我给她发消息,问她什么时候讲清楚。
她回了一个“对不起”,后面挂着一个红红的心。
我把手机扣上裤兜,笑了。
笑我自己,笑这个心。
您要的背景,不是突然冒出来的。
初二下学期,我们被安排成了同桌。
她的字很细,像她人一样不招眼,不惹麻烦。
我爱看她喝水的时候,喉结上下动,爱看她写英语时每个字母都像站队。
我那时候想的很简单,考出去,考远一点,把眼前这片黄土远远地丢在后视镜里。
临近中考,校长说我们乡镇的孩子出了两个尖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她。
村里人说门当户对不在一个村了,拿分数谈婚论嫁。
我烦这些话,躲着她,躲着路口的人,躲着小卖部里的茶缸。
她却总能找到我,递给我一支笔或者一张备忘单,轻轻说,“加油。”
高一那年,她妈当了村小学的教导主任,来中学开家长会。
她妈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是要看穿你。
家长会后她妈拉着我妈的手,笑眯眯的,“孩子们都好,都是我们家的希望。”
妈夸她女儿懂事,成绩好,勤快,她妈低声说,“那就多走动。”
多走动就多走动,从那以后,周末我们经常在我家或者她家做作业。
她妈热情,烧锅做饭,腌的酸菜下饭,蒸的土豆一窝窝。
慢慢的,村里人说我们是约好的,说我们肯定要一起走,说好看的书都写过这样的故事。
我没有否认,甚至在某个春天的午后,路过河堤,我牵了她的手。
她没躲,没有用力握,只是轻轻的放在我的掌心。
很多事情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像河水涨到堤堰,掺不进别的颜色。
高三上学期,村里人说教育局要统计贫困户子的大学生,学费有减免。
她妈主动去村委会帮忙登记,跟我妈说,“你们家就一个读书的,辛苦,写个证明,我都给你盖。”
妈接过纸,眼里有光,好像这一纸盖章能盖住我们多年的焦虑。
那时我们已经约好,报志愿报一个城市,省城,我们俩谁分高谁选学校,谁分低谁看着差不多的在附近。
这约定是在校门口的槐树下,他人的喧哗是背景,我们两个孩子形影,像给自己写了合同。
她说,“我们一起去,省城那么大,我怕找不到你.”
我笑得像个小孩,“找不到我你给我打电话。”
她很认真,“手机没电怎么办。”
我说,“那就照着星星走。”
她看着我,笑了笑,“你这个人啊,嘴上还是会说。”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回到家,爸把我抱了一下。
他一直舍不得抱我,他这双手只懂拿钉子拿锤子,抱人怕把人弄疼。
他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拍得我发酸。
妈转了一圈做了四个菜,炒鸡蛋放了两次盐,咸得我喝了两碗粥。
她告诉我她擦着一本线,我比一本线高七十多分。
我说,“那我们更能一起去省城了。”
她说,“嗯,省城那么大,终于不用看村里人的脸色。”
我们在她家的门口,洗好的衣服在绳子上晃,月光把一排排塑料桶照得像乐器。
她妈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问我,“你们研究志愿了吗?”
我说我们想去省城。
她妈点点头,“省城好,但学校你们要听听意见,别自作主张,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会填就废了。”
我说我们会慎重,她妈笑了笑,“慎重才能稳。”
第二天,她妈拿了一个名片给我,“这是我一个同学,现在在市里做高考志愿指导,你把你的准考证号和密码给我,我让他帮你看看,免费。”
妈在一旁点头,“人家有关系就该用用。”
我犹豫了一下,把写有账号密码的纸交给她妈,她接过的时候指尖压了我的指背一下,软软的。
她妈说,“放心,阿姨只想你们好,少走弯路。”
后来我才知道,弯路不是路,是人。
志愿填报的那一周,她没怎么回我消息。
她说忙着练车,说她妈带她去市里找老师面谈,说她想拉着我一块,但老师说你分数更高,不用去。
我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想着快填完了,每个人身上都有各自的焦虑。
她突然给我发了一条,“我们找房子吗,我舅在省城,手上有两间小房子,说租给我们,便宜。”
我没多想,告诉了爸妈,妈说先把押金给人家,省得被别人租走了。
我们仨晚上在昏黄的灯下数钱,一张一张,烟味咸味混合,我把两万块捆成四捆,捆得心都紧。
第二天她妈来,我把钱放在桌上,她没看发票,也没写收据,只笑,“都是自己人。”
我说,“还是写个收据吧。”
她看了我一眼,写了两行,草草,两字遮遮掩掩。
后来她把收据塞给我,说,“放心,舅是自己人。”
我收起收据,心里却有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填报志愿那晚,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坐在屋里,窗外的蛙叫像在倒数。
母亲在隔壁小声跟父亲说,“孩子分数高,怎么能去那个二本。”
父亲沉默了很久,吐出一口气,“娃大了,让他自己决定。”
志愿系统凌晨关闭的时候,我还在盯着那个页面,手指发麻。
第二天,她回我一条消息,“稳了,放心吧,老师说这样安全。”
我问,“你第一志愿填了哪?”
她没回。
再隔一天,我去她家坐在堂屋里,她妈端着茶,笑呵呵。
我问,“她呢?”
她妈说,“去市里办点事,我看她的志愿了,你们一样。”
我说,“她手机关机。”
她妈笑,“电没了。”
等到录取结果出来,我查到了我的学校,省城那所没那么差也不那么好的二本,名字我在心里每念一次,都像被人拿粉笔在黑板上挠过一次。
我给她发消息,“你呢?”
她发了个哭脸,“我没上,差了两分。”
我说,“那调剂吧。”
她说,“调剂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大专,校企合作,挺好的。”
我手心出汗,汗往灰里渗。
我跑去她家,她坐在炕沿上,低头,背挺得像要把全身的重量都扛在脊梁上。
她妈依旧笑,像什么都在掌握。
我说,“你不是说我们一起省城?”
她抬起眼,看我,很慢很慢,“对不起。”
她妈就那时义正辞严地说出那句,“你别怪她,她没想跟你一起,她做的是她该做的,她的任务是听妈的,稳住你,别让你乱来。”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看着她妈的嘴一开一合,像电视上关了声音的新闻播报。
我把那张收据掏出来,平摊在桌子上。
“押金既然租不到她说的房子,就请退给我。”
她妈掀了一下眼皮,“那房子是你按她说的要的,现在不要了,怪谁?”
我忍着火气,“我们租的是省城的房子,她不去省城了,这押金应该退。”
她妈笑得有点冷,“押金是押租,房子还在,钥匙也在,谁说退就退?”
我把另一叠纸拿出来,是我给她转钱的记录,注释写得清清楚楚,“借学费两万,开学后退。”
她妈往后靠了一下,椅子发出吱呀声,“哪有借啊,那是你追我女儿给的彩礼,提前给的。”
我气笑了,笑得手都在抖,“彩礼需要双方父母坐在一起谈,定礼数,商定时间,我们有吗?”
她妈脸色一凝,下一秒就柔和了,“你年轻,跟我斗法条?”
我咬字很清,“不是斗法条,是讲理。”
她这才轻轻一拍桌子,“理是我们说了算,懂吗?你家穷,我不嫌弃你,你还想要回去钱?”
妈在一旁急了,眼里含泪,站起来,“孩子读书要钱,钱真的是借的,林姐你不能……”她没说完,眼泪掉在桌面上,砸出两个水花。
父亲一直没说话,坐在角落,看着角落的一堆捆好的秸秆,手指夹着的烟头烧到了手,他才抖了一下。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压到最低,“林主任,押金和借款都请按我们说好的退,这件事我会走程序。”
她微微一笑,笑里有刺,“走,报警还是告我,随你。”
我看向她,“你知道吗,我的志愿是你妈做的手脚吗?”
她抬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随时会溢出来,却硬是没掉下来。
她妈替她把要说的堵回去,“他自己在手机上点的,我们也不能替他点对吧。”
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喉咙被刮过的感觉让我想吐。
我转身出门,一脚就踢到了门槛,疼得我倒吸一口气。
阳光在院子里铺了满地,晃得我睁不开眼。
村口的风又热又黏,带着牛粪和炊烟的味道,往我眼睛鼻子里灌。
我给派出所打电话,说明白了事情,接警的声音冷冷淡淡,“民事纠纷,自己协商。”
我挂了电话,转而给镇司法所打,再讲一遍,电话那头说,“可以先走调解。”
我又去找村支书,支书在院子里晒辣椒,听我说完,捋了捋胡子,“年轻人嘛,谈恋爱,谈钱就伤感情。”
我笑了,笑自己天真,“伤就伤了吧,总比被人挖心好。”
支书叹口气,“晚上我喊她们来村委会,咱们当面说。”
晚上七点,村委会的小会议室,风扇吱吱呀呀转,灯光飘成一滩白。
支书坐在中间,面前摆着一个茶缸,他喝一口,见我们都到齐了,清了清嗓子,“都是村里人,不外人,今天把话说明白。”
她妈坐在门边,腿翘着,脸色冷,怀里抱着个小包。
她坐我对面,手握成拳,指关节泛白。
我妈用手指把桌角擦得干干净净,像要把这场子擦出个理来。
支书先问我,“小赵,你说说你的诉求。”
我说得很慢,一条一条,不想被气冲得语无伦次,“第一,退租房押金,收据在我这,我们不租了,按合同退;第二,退借款,两万元,微信有备注和聊天记录;第三,解释志愿填报的过程,谁在什么时间用我的账号提交的第一志愿,会不会构成侵权;第四,这件事引发的损失状态,我要她们给个道歉。”
支书点点头,转向她妈,“林主任,你怎么看?”
她妈笑了笑,轻佻,“小赵学法律呢,条条框框背得挺熟。”
支书咳了一声,“不是背,是讲理。”
她妈坐直了些,“押金,得看租房那边的意思,我舅说这钱不能退;借款,我没收他的借款,那是小孩自己拿的,我签字了吗?志愿,我没动过他的手机,他自己点的,我也不会点;道歉,这个词太大了。”
我把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翻出来,贴近支书,指给他看,“她发的消息写‘借你两万,开学有助学金就先还一万’,这是证据。”
她妈笑着拍了一下大腿,“这不是我发的。”
我又翻出收据,收据上的字像醉酒的人在纸上打了一个转,支书眯眼看了很久,“上面写着押金收,签名看着像你写的。”
她妈把脸上的笑收起,冷冷看我,“你想告去就告去,我没怕过。”
支书咳了两声,轻轻摆手,“别动气,都是乡里乡亲,退押金,林主任,你舅是你舅,钱是人家钱,合同在这,条款也写着,两种情况退还押金,你现在说不能退,那不合适。”
她妈盯了我一眼,像刀一样,“他选的学校就是省城,房子租给谁不都是租,我们找人也找了,有成本,押金不能全退。”
我推了一把椅子,站起来,“退一半,这个我可以接受,但要写清楚剩下的一半什么时候退。”
支书点头,“这话就可以讲,双方退一步。”
她妈沉了两秒,点点头,“一半可以,剩下一半等开学后半个月,还。”
我深吸一口气,“借款呢?”
她妈抿嘴,“借款我也没说不还,我只是说不是借,是礼金。”
支书看向她,“人家父母不在,没坐下来谈,你哪来的礼金说法?”
她妈沉默了一下,抬头,“那我就认一半。”
我妈急了,“孩子上学的钱,一半怎么够,林姐,咱别这样。”
我很平静,“欠条可以补吗?”
她妈转头去看窗外将落未落的日头,“可以。”
那一刻,我们像在一条废弃的铁轨上各自往前走了一格,心里都知道这事儿远远没完。
志愿的事儿,最让我心里犯堵。
我去了镇上的电信营业厅,把那几天我们的家庭宽带登录时间调取证据,拿着一张纸去找县教育局。
教育局的小伙子看了看我的材料,皱眉,“调取IP的事牵涉隐私,你要走程序,写申请,找我们纪检备案。”
我把申请写了,字一笔一划像刻在石头上。
小伙子看着我,“孩子,你这心思细,真不容易,但志愿最后是你账号提交的,对不对?系统里有你的确认勾选。”
我点头,“有。”
他摊手,“那这事很难翻。”
我笑了笑,笑得心都疼,“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事实。”
他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不管怎样,先去上学,读书要紧,别让这些东西拖垮你。”
我点头,站起来,说谢谢,往外走的时候鞋跟磕在门槛上,发出一个闷响。
开学前一天,押金退了一半,她妈把另一半写了一张三角债样的欠条,写得清清楚楚。
借款的事她也写了一个欠条,上面写“借款壹万元”,另外一万,她承认不清不楚,我没再争。
妈看着我手里的两张纸,眼睛里有光有泪,“这个世道,谁家孩子能像你这样,要东西要得这么难。”
爸把欠条拿在手里,边角都被他汗弄湿了,他嘴唇颤动,想说“儿,算了”,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我背着包,坐上去省城的长途车,窗外的玉米地像一条条绿色的河流,流过我的眼睛,流进我的骨头里。
到学校的第一天,我没有她。
我一个人跑东跑西,办理完报到手续,宿舍在五楼,楼道里有一股油漆味和汗味。
室友来自天南海北,有人问我,“你女朋友呢,听说你们一起填了志愿。”
我笑笑,“变故。”
他们懂似地嗯了一声,又开始讨论军训晒不晒。
军训那两周,太阳像恶意很深的老头子,死盯着你不放。
我一身皮肤从小麦变焦糖,晚上回宿舍照镜子,觉得自己像另一个人。
军训结束,新生大会,校长在讲坛上说梦想,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靠后的位置,手机震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你别告我妈,我写的欠条会按时还。”
我看着屏幕,想了一会儿,回了一句,“还不是主要,志愿的事已经这样,我不会依靠这个去翻盘,但我会把过程弄清。”
她回了一句,“那你会把我妈……送进派出所吗?”
我没有回。
除了教学楼和宿舍,我喜欢去图书馆,那里安静,灯光温柔地照在每个人头顶,好像每个人都被肯定。
一个下午,我从楼梯转角处看见一个背影,黑色的马尾,浅色的衬衫,手里捧着一本厚书。
那背影像她,神似她,我站在楼梯上没敢动。
那女孩转身,脸不是她,但眼眸里那种疲倦一模一样。
我下到一层,外面正下雨,雨像粘的细线落下来,地上积满了浅浅的水。
我突然想起她妈的那句“她有她的任务”,那一刻我第一次把“她”放到“她妈”的背影里,看见的是一个被牵着的孩子。
周四,学院公众号发了一个预评国家励志奖学金名单,名单上有一个名字,林瑶。
我心里一惊,点进去,学号后面是一串数字,不是我的学院的序列,但备注写的是“校内异动”。
我去问辅导员,辅导员看了名单,说,“这个名额只是预评,还没正式下达,校内异动就是别的学院还没报完,暂时挂在我们这。”
我说,“名单上这个同学我认识,她不在我们学校。”
辅导员皱眉,“你别瞎说,这影响很大,我们会核实。”
我从办公室出来,一肚子的火烧得我嗓子眼发热。
晚上回到宿舍,门口摆着一个快递,盯着我的名字像盯着一口锅盖。
我拿回宿舍,拆开,是一个淡蓝色硬皮的笔记本,封皮干净,像从未用过。
笔记本里是她的字,小细条一样,一格一格,写得规整。
第一页写,“这是我妈交给我的任务清单。”
第二条,“跟你说一起去省城,让你报那个学校。”
第三条,“拿到你家的押金,拿到你家的借款,缓缓。”
第四条,“拿到你准考证号和密码,找老师,把志愿稳住。”
第五条,“把村里的贫困证明拿到手,优先给我。”
我看着那一条条,指尖发冷。
下一页,字迹有一些歪,“我知道这些事不对,但是我妈说,家里欠外债,舅舅搞装修赔了钱,爷爷住院,所有的洞都要堵上。”
再下一页,“她说我这辈子不能输,输在起跑线就是一辈子都跟他们一样,我不要你像我爸那样,我不要你像我,但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像他们。”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伤害了你,毁了你的志愿,我没脸跟你见面。”
“我也没有去省城,我去的是南边的一个专科,校企,宿舍是厂房改的,下雨就漏,饭菜也不好吃。”
她写,“我看见你还在打听志愿的事,我怕,你警察纪检教育局都能找,人都说你厉害,我怕我妈进去了,我怕你不让我们活。”
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如果你要把这些交出去,劝你等我爸妈把欠你的钱和押金都还了,等我们把村里那几家借的钱也换了,否则……你会害很多人。”
“不是我威胁你,是我求你。”
我合上本子,坐在床沿,手悬在半空,像握着一个烫手的铁球。
室友在一边吵闹,“走,夜宵,鸡爪啤酒。”
我说我不去了,躺下,把被子盖过头顶,眼睛睁着,看被子上的线头在黑里走。
我第二天早上去了学院办公室,向辅导员说明了我的疑问,关于名单,关于异动。
辅导员皱眉更深,“这个事我们会查,但你手里有什么证据别乱撒,保护好你自己。”
我点点头,心里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众多名单的一个字眼。
我去学校的法学院咨询,师兄拿过我的材料,边看边说,“从法律角度看,押金和借款的部分好处理,欠条在,拉到法院,小额诉讼,时间长一点,但会有结果;志愿的事最难,你自己确认了,难以证明他人控制你的意思表示;至于名单,如果涉及利益输送,可能会有纪律问题,交给纪检是路子。”
我问,“可不可以不把她妈送进去。”
师兄看着我,“你问的是法律还是你的心?”
我笑笑,“我的心。”
他说,“那你得承受很多人说你软弱你傻。”
我回宿舍,打开那本笔记,看着那一行行字,字之间都是深沟。
晚上,电话响起来,是村支书,他问我,“押金那一半退回去了吗?”
我说退了,欠条在。
他说,“她们家这几天跟我说话很多,想让我劝你别闹大。”
我说,“我没闹,我只是想把该来的要回来。”
他说,“你认清楚了就好。”
他顿了顿,“还有件事,你爸工地上的赔偿可能要下来,他们那边放话说要拖,牵扯的临时工多,律师说要协调。”
我怔住了,手机在手里滑了一下,差点掉到床下。
支书轻声,“这地方就是这样,你动了这里,那里就出来掣肘。”
我挂了电话,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黑一点一点地稀薄下来。
几天后,辅导员找我,说名单上那两个字已经被拿掉了,“审查发现,重复上报,取消。”
我点头,心里没什么波澜,像一个石子砸进水里没起浪。
一个周末,我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欠条上的钱,按时。”
她回,“按时。”
我打下第二条,“名单的事,跟你无关吗。”
她回了一个哭泣的表情,“无关。”
说实话,我不信,但我也不想再追着问。
院里组织劳动,我跟着在操场拔草,一株一株,绿色在我手指之间断裂,汁液弄得手上黏黏的。
一个中午,我拿着饭卡在食堂排队,一个陌生号码打来,很干净的女声,“你好,请问是赵一鸣吗?我是市教育局纪检室的,我们收到有人匿名寄来的一些材料,涉及你反映的志愿问题,我们想了解一下情况。”
我握着手机,背心一阵凉,“你们知道我的号码?”
她说,“我们问了学校。”
我站在食堂排队的人流里,周围是哗啦哗啦的碗筷声和吼叫,世界很热闹,我的耳朵里只有“纪检”的两个字像石头一样敲来敲去。
她在电话那头说,“我们会谨慎处理,你可以来办公室,也可以发邮件。”
我挂了电话,找了个角落坐下,把手机放在桌上,盯着那蓝色的通知栏发呆。
晚上快十点,一个陌生的微信加我,备注“她妈”。
通过后,她发来一个语音,四十秒,开头是吸鼻子的声音,接着是她一贯的冷硬:“小赵,别的事我都认,押金借款我这条命都给你退,我欠你家的,我承,但你那材料要是进了纪检,你爸的工地赔偿这辈子别想拿。”
我想了二十几秒,打字,“你这是威胁。”
她秒回,“你爱理解怎么理解。”
我盯着“怎么理解”,这四个字像一个黑洞,吸着光。
夜里,我合不拢眼,翻来覆去,枕头两边都热得像刚晒过。
父亲发来一条消息,“儿,别为他人伤己,读书要紧。”
妈发来一条,“你还吃饱穿暖就行,别想太多。”
我发了一句,“我会择轻重。”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出,天灰灰的,我骑共享单车往学校北门去,风从耳边过去,像有人在我耳朵里低语。
校门口有个路灯下站着一个姑娘,穿着淡蓝色的裙子,手里拿着那个淡蓝的硬皮本子。
我心里一紧,刹车刹得很急,自行车发出刺耳的一声。
她抬起头,眼睛里挂着瞳光,像星星掉进水里。
“我……”她开口,声音发涩,“我妈让我……”
她还没说完,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纪检室的未接来电,是她妈微信上的红点,是支书发来的,“你爸那赔偿恐怕要黄。”
我环顾四周,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和小心思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她伸出手,想把本子递给我,嘴唇发抖,“你拿去吧,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风从树梢吹下来,叶子彼此摩擦,发出轻轻的声响。
我伸不伸手,我给不给那通回拨的电话,我把不把那些纸寄出去,这一刻都在我的指尖上停着。
我的手指在空气里悬着,像一只又累又倦的鸟。
她的手上有我熟悉的茧,是擦桌子留下的,是写字留下的。
她眼睛里有恐惧也有解脱,像站在河边的人,想跳,又怕水冷。
“你……”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你要是把材料交了,也许是对的,也许你也会被拖着一起往下坠。”
我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我低头,看见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短信,“法院短信:您的起诉材料已初审完毕,请补充证明材料。”
我抬头,看见她嘴角在颤,眼里有东西要落下来,又被她硬生生压回去。
我把手伸了出去,又缩了一下,再伸了一次。
她把本子放在我的手心里,指尖和我触到的一瞬,我觉得一阵麻。
“我等你决定。”她说。
“但我妈不会等。”
她站在路灯下,像一张被风拉起的照片,背后的校园静静,像看着这场戏。
我拿着本子,屏幕又亮起,那个未接来电再次跳出来,发光,闪动,像一只眼睛。
我按下了一个键,又停住了。
风更大了,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拍手,像有人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