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还没翻脸，白水县田间的苹果就是那样青涩。红色要得等，可发酵的故事早比果实甜熟。问你黄土塬下，暗流藏得住几分？没吵没闹的西北小县，一条白水河、一道黄河包着，外头唤它“苹果之乡”，其实比谁都清楚，真混进来的人心事才多。土地厚，果子脆，小县更有点不对劲的强烈劲道。关中陕北分界，一波人喊打喊杀，一波人琢磨发财，谁晓得明天哪家要倒霉？你说这地方纯粹？瞎扯。
旧时光理不清，即使在阳光午后，清末的腥风血雨还是黏在白水。没谁会觉得安全。高峻——其实本名高峰五，这名字总让人误会是不是该扬名立万。可没人说得清他想成什么英雄。1911年以前，地方团总、义士、刀客，各自为营。满清尾声愈发沉重，巡抚升允公布政令流血压人。百姓盼安生，官绅为一己安稳跟风拍马。高峻他们干脆，联合张海清、曹世英，干掉知县陈子中，砍下一道血口。背后算盘各异，说真话都是“为家乡”，但私下还是算自己那一份。
黑夜兵分三路，压低声音。外面人说革命怎么热烈，可真下场的人，早就知道冷。老百姓只管自家地，官府惦记得却是杀鸡儆猴。高峻夹在刀快心狠的张海清和想息事宁人的乡绅中间，谁都不是省油灯。明面风头猛，底下的帐都很难平了。刚动手那几个月，白水县城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到处窜火星子。这边刚藏好旧部，那边喊抓壮丁，一人反水全村受罪。谁算过能撑到哪天？
靖国军的故事更悬，陕西青年不爱聊。民国初一片乱局，谁有本事谁敢上，胡景翼杨虎城邓宝珊都还只是“乡里娃”角色。高峻这一代，不图大名，只记得谁口粮够、哪条路还走得通。武昌爆枪，风便传到塬上。大太阳底下，陕西至湖北千八百里，但热浪能窜进心里。高峻右手一把刀，左手翻账本。他不想神化自个儿，只是路到绝处，不踩也得踩，城内城外全是赖账的人情和报仇的问候。
白水地方不大，腿长可东到澄城，北去黄陵，死里求活。只要关中搅局，县令队伍就换新帽子。陆建章权谋厉害，表面安抚团练，背里清洗革命。高家小院，牌子挂着，晚上却躺不少逃难的密友。樊灵山、李岐山这种名不见经传的角儿，也只能靠高峻一点义气。杀北洋军那次，不带头也收不了场。县里说他“不世烈举”？他自己倒宁愿图个活命。
这几年，蒲城、户县、澄城、富平，地名转眼成了暴乱路线。混乱年代，最傲的人未必活得久。名头大不一定混得好。高峻活到1916年，靖国军重组，西安不太平。陆建章狼狈跑，陈树藩接位，换个壳实则一套。县令想着自保，副手一边通日本。一层水一层油。高峻侥幸没死成，打散又聚。他根据时务过日子，自己都未必看重什么革命蓝图。
历来史册最爱安排行迹，总用“石头筑路”评说所谓脊梁，可高峻更像泥地里一根筋。朋友来了分一碗饭，权势来了躲两下。说他心大？他夜里照样失眠革命能带长久和平吗？转来转去，刀子翻身也是割在自己。1917年，孙中山借陕地使焦子静来，高峻也过了一遭“大团结”，靖国军第五路，他拉起来两千多人。可兵不久留，风头一过谁也顾不着谁。朋友死的死，逃的逃，没一个结局顺畅。当年盐碱地里踢拳的少年，走到上海，面见过孙中山。路越宽，人越悄。
换年头，1926年。胡景翼死，刘镇华占地盘。西安又一窝蜂，高峻自愿回师，旧部零散，东拼西凑。他这个人，不太会做戏。守了西安，冯玉祥说他有功，河防军司令、国民联军独二师师长，两万兵马。数字在纸面精光，在现实上一夜崩。裁军书一下，人都没了。高峻心里明白，刀枪没有永远。于是提前挂冠，还地于农。
有人说可惜，他能否做“第二个杨虎城”？也有人只觉他识时务。其实谁也不确定，时代风向能把一个人推多高。他那点张扬，早年已折损得干干净净。辞官不难，难的是守得住身后寂寞。打仗时他如狼，归田能像牛安静。人真假难辨，做事总留痕迹。1936年白水县的小巷晨曦里，他如平常一般与世无争，走了。一纸挽词——“起义时真志士，归田时真农夫”，于右任的笔才刚到，热乎劲儿慢慢淡下去。
后邻们私下念叨，不是都觉得伟大。谁家没见过他？农事、祠堂、从前的旧事，能讲一点三分。英雄是不是其实没多少人喜欢？拉出来风云交替，白水换过多少拨权力架构。北洋、国民、红军，走一波来一波。苹果地没变，河畔也还是那些水草。今年果子照样甜，早年的腥咸却在心里。外来人来了又走，土地上的人只关心收成。
到了这儿，思路乱了，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什么叫英雄？砍一刀叫英雄，能收手算不算？高峻有点怂，临了没硬要上大榜。迟早要有人下场，总归要有一批人做得了头，也得有点落寞的结局。白水县后浪再推，风头事不过三。小地方最需要稳当，谁会愿意年年掀桌子？但总有一拨又一拨人不服气，非要呛点声。
这些年关于高峻的传说凑不成一条线，断断续续。时间能挺住什么？资料歪七扭八，流言总比正史快。陕西地方档案提到，高峻“素有忠诚，不阿权贵”。可也有人说公事都磨叽，关键时从没真犯险，终归不如胡景翼、杨虎城那般在史记上争光。真真假假，外人怎能理顺？我倒觉得，有时候华丽不等于好英雄未必就紧张兮兮地冒进。白水县没留住什么名人，却留下不少能够讲旧事的汉子和早晨屋顶的白雾。
网络上近年数据，白水县常住人口30多万，苹果成为主力产业，每年产量超60万吨。外地贩子来一趟，能看见锈掉的老兵牌子、青砖黛瓦，连带那帮老革命的后代，还挺能攒劲混社会。政务公开的材料里提到高俊多次，在地方纪念碑上刻得也认真。可居民私下纪念日那几天热闹点，平时谁管？菜市场里磕着瓜子唠才是真事。
高峻，没留给白水什么完善制度。打仗收兵，全凭当年觉悟。几十年下来，英雄梦都稀薄了。白水县变油了，人心会慢慢折腾到新名堂去，可说出去还带点历史余威的，也就那几个人。苹果市价起落，对他们来说其实比什么起义更牵肠挂肚。你问问小青年，谁还记得高峻的生卒和伯仲之争？多半没人接得上。可老头们坐在巷口，有时候一说起当年，还是会揪着嗓门“那会子咱白水风光过！？”
这世道，评判留不住。再大的事情，也不过一夜大风。高峻像是头一年就熟的苹果，不光味道特别，还耐搁，摆在新年桌角没人舍得丢。他能护住白水，不全是因为激烈，还有退得够及时——明刀明枪成一时，藏身种地能抗一世。你是不是那些大英雄都留得冷清？沙尘飞吧，再怎么，也刮不走那股子骨劲。去年白水县新开的水果交易市场，广告语还这么喊“果香千里，英雄地气。”但四下打问，小贩只有一个反应今年价格咋样？
英雄到底可不可惜？谁的名字留得住，能说明什么？答案也许一点都不重要。每次想起高峻，我总觉他是那种不声不响的人。革旧立新这种事，中国从没少过，但每一次都有一批人退隐——不是为了苟且偷安，而是觉得没什么必须证明给世界看。苹果还在，青涩再来一季。可历史转头？再没人敢咱们“苹果之乡”，能不能再跑出个高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