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名字就带一股结实硬气。镇口那家铁匠铺，是老招牌了。每日未及天明，铁匠张那铺子里便响起“呼哧呼哧”单调而沉稳的风箱声，继而“铛——铛——”的锤击声一声接一声，坚实而富有韵律地穿透晨雾，敲醒整个镇子。
那铺门常年敞开，炉火昼夜不息，将黑黢黢的铺面和铁匠张那张烟火与时光熏染得黝黑如炭的面孔映得明明灭灭。炉膛里的炭火烧得红白透亮，散发出灼人而刺鼻的气浪。铁匠张佝偻着身躯，裸露在短褂外的臂膀紧实如山丘，汗水沿着棱角纵横的线条流淌，在火光明耀中仿佛赤铜上的熔液。
此刻，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正被他钳起，“滋啦”一声闷响没入冷水桶中。水汽蒸腾弥漫，在那一刹那间，桶中泛着暗蓝的淬火液微微晃动，铁匠张手影如电，迅疾且极隐秘地向水里弹入一滴浓稠的暗红。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楚，随即被氤氲的水汽遮掩。多年来日日如此，这背脊的血液一点点流逝，仿佛把红润也从脸上悄悄抽走，只留下一张纸般薄白的面色，与那精悍结实的身躯格格不入。他放下铁器，轻轻抚摸着淬好的刀锋，那刃口亮得如同一线清泓掠过眼眸。
镇上人打趣问：“张老哥，你这铁打得比旁人又快又锋利，真个有祖传秘法不成？听说那什么‘报恩石’藏在淬火的水桶子里？”铁匠张听了，便只咧开嘴无声地笑笑，露出一排白牙，并不作答。日子久了，这“报恩石”的玄妙越传越响，倒也成了他这块铁匠招牌底下最坚固的一角基石。
那一年，风刀子般狠厉刮骨，天灾席卷四方，连带着青石镇也平添了几分肃杀萧条。一个霜冻的清晨，风箱刚拉响没几下，铺门外头传来一声闷响。铁匠张停下动作，探头一望，见一个黑黢黢、蜷缩如虫的人影倒在门槛外，已是口唇发青，气息奄奄。他扔下火钳子，急忙走过去扳过那人细瘦肩膀细看——不过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脸上冻出黑紫，污迹盖面，可眼神像蒙尘前的寒星，亮中藏着一点尚未磨平的棱角锋芒。
铁匠张叹了口气，回屋端出半碗温热稀粥，用勺子一点一点撬开那青年紧闭的牙关灌下去。半碗糊汤灌下去，青年终于缓过气来，眼皮抖得如秋风里的枯叶，艰难地抬起些许。炉火毕剥燃烧，在屋里投下暖融融的光晕。
“小子，从哪儿来？咋弄成这田地？”铁匠张问道。
“爹娘……没了……村里……活不下去……”王麻子——这青年后来报出的名字——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声音干涩得像沙子在粗糙陶罐上刮过。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又重重跌落，只剩那对眼睛，执着地盯着铁匠张手中的空碗，那是对活命的本能期盼。
铁匠张默默打量了他许久，看着那目光里混杂着一丝孤狼般不屈的精亮，终于沉声道：“留这儿吧。有力气，饭有得吃，睡有屋瓦避风雨。”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能吃苦，就学门手艺。”
王麻子先是愣住，随后浑身激动颤抖起来。铁匠张朝他伸过去一双宽厚生茧的手掌时，他竟支撑不住身体趴倒在地，额头“咚”地砸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磕出沉闷声响，口中艰难挤出声响：“师父...我...王麻子…给您老…做牛做马！”
于是，“王麻子”便在炉火边安顿了下来。从拉沉重风箱开始学起，而后递送粗重铁胚，日复一日，火星如金屑飞舞在他年轻的身躯上灼烫出细小红点。他手脚勤快，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渐渐被炉火重新点燃，显出对力量的渴望与机敏的光彩。铁匠张默然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少有的暖意。他看得出这块顽铁胚子，是块可以锻造成器的好料。
“眼要看火候！”铁匠张的声音被风箱的喘息吞噬了大半，干哑却字字沉如精铁，“暗红是熟铁易折，橙红才到生钢柔韧时！别急！稳住气力！”
渐渐地，那锤炼的技艺便如炉火中烧融的金属，也一丝丝渗入王麻子的骨子里头。师父教他辨火色、懂钢性、用锤劲；教他巧用暗劲，四两拨千斤。王麻子悟性确实高，三五年一过，那铁锤在他手中竟也能舞出师父那般精准又沉实的节律了。
“师父，您给瞅瞅这把刀？”王麻子满眼期待，捧起一柄刚淬好的刀，刃处寒光流转。
铁匠张伸出布满厚茧的手指，轻快地弹了下刀身。“嗡——”清越振鸣，萦绕不绝。他目光停在淬火后刃锋上那道流畅而微妙的青色弧度，点头道：“嗯，韧劲有了，火候刚好。”他抬眼看了下眼前这个已褪尽稚气、眼神沉着的小伙子，“这门吃饭的本事，你算学透了根骨。日后自个儿琢磨下去就成了。”
王麻子深深一躬，身子弯下去一大截，声音带着一点湿漉漉的东西：“您的大恩，我王麻子磨成粉也报答不了！”
铁匠张脸上泛起点点褶皱笑意，像炭火的裂纹一闪即灭。他刚回身走到那终日泛着暗蓝的淬火桶旁，一个念头似无声闪电在王麻子眼瞳深处一掠而过：桶子底下，究竟藏着什么？难道就是镇上老人常念叨的、那让人铁器锋利无匹的“报恩石”？这念头如火星爆裂，一发便熊熊燎原，烫得他整颗心狂跳起来。再看师父那张过分苍白、瘦削得颧骨突出的脸，王麻子只觉得嗓子眼发干。
一个月黑风疾的夜晚，镇上狗叫得格外凶。铁匠张白天在炽热炉膛边耗尽了力气，早早睡下，鼾声沉重。王麻子却如同被火烙着般清醒。他光着脚溜下土炕，每一步都如狸猫轻踏棉花般无声无息。黑暗中，他的眼睛灼亮异常。那个盛放零散铜钱的小木匣被他抠开，冰冷而沉甸甸的感觉攥紧了手心，将那些带着铜锈味的钱币抓进怀里。接着，他无声地潜到那只浸染过无数刀锋、已然颜色深不可测的淬火桶边，桶底确实卧着一块黝黑的石块，在黑暗中幽然反着一线炉火的余烬。王麻子屏息伸出手，指尖滑过冰凉粗糙的石面。就是它！他猛地捞起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塞入怀中，温热的石头紧贴着狂跳的心脏。他迅速瞥了一眼土炕上沉寂的方向，像一头蓄势待发却又恐惧猎物的野狼，喉咙里无声吞咽着什么，然后疾步没入门外呼啸如鬼哭的寒风之中。那淬火桶里的深水晃荡起细细波纹，泛出诡异的寒光。
王麻子消失了，留下个空荡荡、如同心被掏走一块的铺面。铁匠张在下一个寒冷的晨曦苏醒时，看到的是被撬开的钱匣、空空如也淬火桶的底部，以及他倚为平生依靠的铺子突然空洞而可怖的无声寂寥。老汉长久伫立在冰冷灰暗铺子中央，炉火全熄，寒意透骨钻心，风从空荡的门口灌进来，将他单薄衣衫吹得紧贴在嶙峋身躯上。他像一尊蒙了尘土的泥塑，一动也不动。炉膛里冷灰的颜色，仿佛也蔓延到了他眼里深处那片无法抵达的幽潭之中。
铁匠铺子的火终究重新燃起来了。铁匠张佝偻得更深，风箱拉得越发吃力，锤声依旧，却再不复往昔那如青山般坚实厚重的韵律。只是淬出的刀剪，镇上人拿回家用，总觉得隐隐约约地钝了几分，失了那穿透韧劲的凌厉与锋利。
忽然一日，“铛啷啷”一阵刺耳的、嚣张跋扈的敲打铜盆声搅乱了青石镇平静的清晨。人们循声望去，只见镇北口新开了个铺面，门脸儿油漆崭新，风箱拉得格外响亮，敲打声也分外急促张扬。门口立着一块醒目招牌：“真传铁匠铺——王记”，门前立着那个瘦高身板的王麻子，穿一身新崭崭的粗布褂子，眼神锐利似鹰，扫视着过往行人，嘴角噙着一丝得意。他怀中依稀有个坚硬锐角的形状撑起衣裳轮廓。
“秘传‘报恩石’在此！”他拍着胸脯，对着围观的人群信誓旦旦地说得唾沫四溅，“童叟无欺，削铁如泥！” 那些买了他刀的人却皱眉：刀刃明晃晃一片光亮晃眼，锋芒看似十足，但一到切肉或砍柴便露了怯，卷口崩缺时有。议论声悄悄蔓延开来，王麻子脸上的得意被焦躁和一丝凶狠慢慢取代。他那双不安生的眼睛，几次望向老铁匠铺的方向，射出尖锐的光芒。
一个薄暮时分，血红的火烧云像泼满了镇子上空，闷得人心慌。铁匠铺里，风箱声“呼哧呼哧”缓慢而稳定地响着，炉火发出微弱暗淡的橙光。铁匠张正对着炉口，佝偻着身子打一把菜刀，锤子敲在锻铁上的声音格外沉闷，在寂静黄昏中飘荡。
突然，“咣当”一声震响！铺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猛踹开，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王麻子如同一阵裹挟着腥气的旋风卷了进来。火光映照下，他面颊扭曲变形，那眼中布满了血丝，疯狂如野兽。他手中倒拖着重锤，锤头磨得锃亮，拖曳在冰冷石地上“滋啦啦”摩擦出刺目火花。他死死盯着铁匠张，眼神如同烧熔的烙铁。
“老骗子！”他嘶吼着，声音撕裂黄昏，“你给的什么狗屁石头！半点用处没有！”
他将手重重拍向怀中，猛地抓出那块墨色石头，“啪”一声狠狠摔在脚下。石块并未如他期望的那样四分五裂，却骨碌碌滚到屋角阴影里，无声无息。火光映在王麻子脸上跳动着，映出被疯狂彻底烧毁的一片狰狞的阴霾。
“砸！”他喉头滚出野兽般的呜咽，不再看角落里的黑石，抡起沉重的铁锤猛地挥向铁砧台子上那些半成型的铁器胚子。“哐当！哐当！”粗壮的铁胚被砸得变形、扭曲，火星疯狂四溅，沾上泥墙留下无数焦黑烙印。
锤风所到之处，铁砧震颤，木凳碎裂！他一边砸，一边发出令人胆寒的咆哮：“东西都是假的，石头是假的，人也是假的！” 铁匠张立在不远处，佝偻的身影在摇曳火光的映衬下显出惊人的平静与单薄。他脸上没有愤怒，亦无恐惧，看着眼前碎裂崩塌的铁器，像在凝视某段已逝岁月被焚烧殆尽的冰冷遗迹。唯有攥紧的双拳，指节已然在昏暗中捏得泛出骨白。
“就剩下这老废物你了！” 王麻子猛然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在火光中如同地狱探出的恶鬼锁定了铁匠张。他龇着牙狞笑，沉重的铁锤在昏暗中带着呼啸的风声破空抡起，势若山崩，直直对着那个枯瘦佝偻的身影当头砸下：“这铺子，这世道，通通该砸个稀巴烂！” 那灼热的锤风已撕开了暮色沉闷的空气，发出令人窒息的尖啸。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锤子已扬到最高点即将轰落的一刹，铁匠张身后角落，那块静静躺在暗处的淬火桶里——长久浸泡着铁匠心血的液体突然无声震荡了一下，荡起一圈旁人无法看见的、急速扩展的涟漪。同时，铺中央悬挂已久、久未使用却依然打磨得雪亮的长条刀坯，仿佛被无形之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猛地发出一声刺穿耳膜的凄厉长吟！
“铮——！”
这突兀尖啸如同实质化的冰锥，猝然扎进王麻子的头颅！他如遭电击，扬锤的身躯猛一僵直，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眼前的光线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抽走——通红的炉火、破旧的墙壁、张师父那张熟悉的脸……一切色彩、轮廓都在刹那间熔断、熄灭、坍塌成无底的虚空！世界在他眼前骤然彻底沉入了永恒凝滞的黑暗深渊。
“啊——！我的眼！” 一声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冲破了铁匠铺厚重的墙垣。铁锤从王麻子脱力的手中滑脱，“哐当”一声沉重地砸在脚旁。他双手痉挛地捂住眼，疯癫般在黑暗中转着圈，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眼前彻底的墨黑如同冰水灌进头颅：“瞎了？我瞎了？”声音充满扭曲的惊怖，“老东西……你用了什么邪术！给我光明！快给我！”他跌撞着试图冲扑向前，却重重撞翻堆在墙边的一摞废铁锈坯，轰然声中狼狈栽倒在地，只剩一声更比一声绝望的嚎哭。
铁匠张缓缓走上前，默默凝视着地上嘶吼翻滚的躯体。炉火的余烬在他身后不安闪烁，勾勒着他弓起的、坚硬如一块寒铁的轮廓。良久，他转过身去，步履迟缓地挪到铺子角落堆着的杂物旁。他在一堆半成品的铁料与磨损的旧工具中摸索了一阵，枯瘦的手指触到一截冰冷的硬物。他费力地把它抽了出来——那是一根粗糙直挺的铁棍，顶端被打磨得略浑圆了些，勉强算得上支撑物事，却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手工的精巧。他将它掂量了一下，又缓缓挪回王麻子身边。
“拿着。”铁匠张微微弯腰，将手中冰凉坚硬的铁棍塞进王麻子失魂落魄、兀自颤抖摸索着的手指中。那棍子的重量沉甸甸压在掌心。铁匠张低沉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千百次冷却铁器的深水：“拐杖不值钱。我送你的……是一颗手艺人的真心。”
那“真心”二字，每一个音节都敲进无边的墨黑里，落入死寂深渊。王麻子捂住脸的双手颓然滑落下来，喉头翻滚着低沉的、呜咽般的声响，在暗夜般无光的瞳仁深处剧烈颤动，却再也吐不出半个清晰字句。铁匠张默默望着他片刻，终是直起腰身，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尚未熄尽的炉火。
风箱声很快重新响起，迟缓、凝滞，一声声填补着被疯狂砸碎后的寂静空隙。火光映照下，那个年轻而失明的身影，在地上又失魂落魄地蜷缩了片刻，最终摸索着抓住那根冰冷粗糙的拐杖，一点点支撑起身体，颤巍巍、跌跌撞撞地挪出了铺门，消融在青石镇深不可测的暮色尽头。
王麻子和他的“真传铁匠铺”如同晨露被日光蒸发，倏忽消失于青石镇，连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日子一天天无声滑走，铁匠铺子里那些熟悉的风箱呼啦声和叮当锤响又回到了最初的规律，回荡在青石镇清冷的清晨，只是淬出的铁器，似乎重新找回了那份难以言喻却足够坚锐分明的劲力。
而镇子西头荒僻的小路上，渐渐便多了一个怪诞的影子。他拄着一根打磨得异常光亮结实的铁拐杖，摸索着石壁墙壁朝前蹭行。褴褛衣衫裹着空落落的身架，头发蓬乱如草堆，脸上刻满了纵横污垢。偶尔有镇上的顽童隔着老远向他扔小石子，或者怯生生地叫一句“铁棍瞎子！”。石子打在他身上，他也毫不在意，只将那根沉甸甸的铁棍牢牢握紧，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每当附近铁匠铺那沉闷而有力的锤声隐隐传来，他那空洞无神的眼窝便会微微一颤，身体也跟着僵直片刻，随后便埋下头去，更加急促又蹒跚地，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荒僻的尘土里。铁棍划过冰冷石地的声响渐行渐远，吱呀、吱呀……如同岁月磨损在朽木上拉出的无休止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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