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华雄
饥饿对于每个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无论你的身份多么高贵,地位多么显赫,气质多么高雅,都会让你的尊颜扫地。纵然你有不吃嗟来之食的高尚气节,如果你带有妻子孩子你又会作怎样的选择呢......
去年春天,我开车去咸宁,返程就餐于蔡甸服务区,那是35元一位的自助餐,鸡鸭鱼肉,蔬菜水果,糕点汤煲多达几十种,这对于一个大肚汉来说简直就是难得的盛宴。吃饭间突然听见一位女士尖声叫起来:″这饭烂得如泥,真难吃。"便将一大碗饭倒进一个圆柱形铝桶里,紧接着一群人连锁反应,纷纷地将一碗碗米饭倒进铝桶。那服务员好象司空见惯似地也不加阻拦,不一会铝桶装满了,堆成峰,高高耸立起来,白皑皑地仿佛一座富士山。服务员将铝桶推出去倒进垃圾里。其实这米饭只是米与水的比例不协调,显得比较泥烂,并不至于难以下咽。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问妈妈:″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把未喝完的水带上,而那些饭却随便倒掉呢?"妈妈说:"一瓶水三元,一碗米饭才几毛钱,你说哪样值钱?"小女孩:″当然是水啰!"妈妈说:"这就对了,你以后要注意,我们丟弃的是那些价格低不值钱的东西。"看到这一幕幕情景,我便想起了那个饥饿的时代。那是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三年自然灾害,一场浩大的饥荒在全国席卷而来,我有幸没有经历那个可怕的年代,但父母讲述的那些悲惨的摧人泪下的故事至今难以忘怀。
一九五九年冬,我们京山县厂河乡向集村一位表伯(母亲舅老表)到厂河供销社赶集,返回时路过我家,他对母亲说,本想上街买点吃的,但货架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买到一瓶辣酱。那时正刮着北风,天阴沉沉的下着雪,母亲再三挽留他吃午饭再走,并立刻烧火做饭,但他却执意要走。那时人人自危,他大约是看到我家生活的窘迫不想连累我们,后来因为实在是饥饿难忍无法行走,便躲进吴集村八角庙一座破庙里。他终因极度的饥饿吃下了那整瓶辣酱便立刻死了。后来据一位老医生说,人在极度饥饿时切不可空腹吃下那些极咸的东西,否则食盐攻心就会立刻死去。我那表伯身材高大食量亦大,但家里所剩的粮食极少,他不忍心自己吃了让孩子们饿着,于是每到开饭时偷偷溜走,回家慌称自己在别人家吃过了,因长时间不吃饭身体早已极度虚弱。母亲常常提起他便泪流满面,她说那时家里如果给他吃上一碗玉米稀粥,他就有力气回家也不至于饿死在那破庙里。1960年饥荒加剧,集体已无粮分到各家各户了。那时村集体接了林业站加工桨板坯料的订单,那是三料连体两丈多长的横木,必须用大锯子锯成四轮四角长方形矩状体,每根坯料重三百多斤。所以村里要的是会木工手艺的大力士。我父亲那时正年轻力壮,又是木匠所以正是首选之列。那时村集体给副业组的成员每人补贴一斤大米。这一斤大米在当时是多么奢侈的待遇,有了这斤大米加上菜园里的一点蔬菜和田沟里弄一点野菜,就能满足两三个人一天的伙食。因为有这点额外的待遇使许多人格外眼红,父亲每晚回来又累又饿,身体疲惫得象一滩泥,磨破的肩膀渗透出的血液将衣服与肩膀沾连在一起,两肩好象贴上厚厚的膏药,必须要用温水慢慢地淋透,衣服才能脱下来,但你还不能叫苦,否则想替换你的人有的是。
一天晌午,父亲和他的同伴四五个人正在升火做饭,每人一大把米放在各自的铝锅里,然后再去山沟寻找一些野生的芹菜。正当准备吃饭时,一个很年轻的妇女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过来,她直直地盯着铝锅里的稀饭,木桩似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走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跪在地上给父亲和同伙们叩头大哭起来:″大哥哥们求你们行行好吧,我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没吃饭奶也没了,我的孩子快要饿死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抽泣着。后来她向人们讲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她是天门人,村子里的人都逃荒去了,自己同丈夫一起出走的,没想到途中走散了。别人还可以靠卖艺或帮别人做活弄点吃的,可自已带着婴孩什么都做不了。实指望山村里可弄点吃的,没想到同平原地区没有两样……她说完了头顶着地,只是抽泣,父亲等一伙人商量,每人给她几汤匙稀粥和一点米汤,这样凑起来有半碗,她便一口气喝完,她又帮人洗碗筷,将所有的洗碗水倒在一起,撇掉上面的清水,然后一咕噜将浑浊的洗碗水喝完。人们又告诉她认路,她便千恩万谢地去了。第二天下午便传来了不幸的消息,说在黑垭深冲的树林里死了一个青年妇女,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孩。当时父亲和同伴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沉默地坐着流泪,有的人甚至失声痛哭。他们自责当时没有给她更多的稀粥,同时感到死神正向他们和自已的亲人走来而万分惊恐。那妇女是准备翻越六脉岭到杨集巴家冲去乞讨的,却不料迷了路,走进人迹罕至的黑垭深冲里了,她在树林里窜来窜去,最后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走出山冲,倒在树林里……直到现在,父亲对我们提起这件事时总是老泪纵横,常常深深自责,他说如果当时每人还能多给她一点稀粥,让她吃上一大碗,她就一定能走出那条深冲,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不至于饿死,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呵!我问父亲,那时粮食多少钱一斤?父亲说没见到别人用钱交易,只听说城里有一个小青年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不动了,用自行车换了一只鸡吃。那时的自行车在人们眼里简直不亚于当今的宝马奔驰,那是十里八乡难得见到的贵重物品,劳力好的家庭必须用两年生产队所分的红利,积存起来才买得到,可见当时粮食匮乏已到极顶。
古代晋国公子重耳和一帮大臣,在亡命途中就常常跪讨乞食,将食物高高举过头顶叩头谢拜上苍,昔日一个高贵的王子身份荡然无存。我国古代农民每遇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时常常设坛祭拜天地,其场面声势浩大,恢宏壮阔,人们献上猪牛羊等牲畜,摆上丰收的五谷跪在坛下顶礼膜拜。许多人认为这是封建迷信愚昧无知。但我不认同这种看法,虽然粮食是农民用勤劳的双手种植出来的,但任何一场自然灾害都会让农民减收或绝收,诸如水灾旱灾,冻害虫害及大小冰河世纪。所以古代劳动人民认为风调雨顺是上苍降给天下的福泽,是上苍对百姓的庇佑和垂怜。因此人们敬畏天地,敬畏大自然,虔诚地感谢他们对人类的恩赐。于是这风调雨顺成了人与自然最完美的结合,是天人合一的伟大乐章。有人问一位学者:粮食的价值究竟有多大?学者说:你认为你的生命有多么珍贵它就有多么珍贵。他的太好了。是啊,你曾见过年老的农民看见自己的庄稼遭到自然灾害的毁灭而悲天怆地?看见那年迈的老人跪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捡着遗落在地上的谷子如数家珍?因为他们都经历了一个凄惶的饥饿的恐怖的年代,只有这些在大地上播种五谷的劳动者,才真正对他们用汗水浇灌的粮食含有深厚的感情,把它当成自己的命根子,把它看成儿时哺乳自已的母亲,可是现在,对这平凡无奇的粮食富含着这种深厚的感情的人愈来愈少了。现在,我们的下一代都远离了他们的家乡,住进了繁华的都市,有的在城里扎了根成了真正脱离农耕的城市人,他们都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昔日发生在饥饿时代的故事成了遥远的传说。但如果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向他们诉说那个年代里发生的,摧人泪下感人至深的故事,使他们永远敬畏伟大的自然,敬畏一切劳动者和他们创造的成果,让他们去参悟人与自然之间玄奥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