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砚浸透山峦时,陈九斤的斧头卡进老松树裂缝里。
他蹲在青石板上磨刀,听见枯叶堆里窸窣作响。
拨开腐叶,一团圆滚滚的刺球蜷在苔藓间,左前爪渗着血珠。
"作孽哟。
他摘下斗笠拢住小东西,下山时特意绕开猎户常走的野径。
竹篓里传出细碎的抓挠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到得溪边,陈九斤把刺猬放在鹅卵石上,看它抖着胡须钻进芦苇丛。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钉进地里的木桩。
是夜三更,陈九斤在槐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月华如水,忽有细碎脚步声叩响窗棂。
他披衣起身,见月光里蹲着只银白刺猬,背上尖刺泛着珍珠光泽。
那畜生口吐人言:"恩公且记,到家莫喝汤。
话音未落便化作青烟,惊得陈九斤后仰跌坐,后脑勺重重磕在床栏上。
鸡叫头遍时,他顶着乌青眼眶套上牛车。
露水把车辙印得发亮,老黄牛突然驻蹄不前,鼻翼翕动着嗅闻空气。
陈九斤扬起鞭子,却见车辙旁躺着半截玉镯,碎纹里凝着暗红血渍。
"当家的可算回了!
妻子柳氏提着灯笼迎出来,灯影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灶房飘来鸡汤香气,陈九斤却想起那个古怪的梦,喉头不自觉发紧。
柳氏盛汤时,他盯着她缠着蓝布条的左手腕——那处本该戴着陪嫁的银镯。
"官人怎么不喝?
汤匙撞在碗沿,清脆声响惊飞了梁间燕子。
陈九斤望着妻子殷切眼神,忽然瞥见她耳后新生的绒毛,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银光。
他佯装端碗,却将汤汁尽数泼在门槛下。
柳氏瞳孔骤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更深露重时,陈九斤佯装醉倒。
柳氏轻手轻脚掀开米缸,缸底竟躺着具女尸!
月光从天窗泻入,照亮尸身腕间断裂的玉镯——正是晨间所见那半截。
陈九斤屏住呼吸,看妻子咬破指尖,将鲜血滴进尸身口中。
腐肉蠕动着愈合,女尸眼皮颤动,赫然是柳氏的模样!
"九斤哥……"新生的柳氏从背后环住他,吐息带着腐叶气息,"你既发现了,便永远留在这儿吧。
陈九斤反手扣住她脉门,却觉掌心刺痛——那处不知何时扎进根银针。
柳氏咯咯笑着化作青烟,满屋家具突然活过来,桌椅板凳伸出藤蔓般的触手。
陈九斤挥斧劈开房梁,月光从裂缝漏进来,照见满墙密密麻麻的符咒。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将怀孕的继母钉进棺材,说她是刺猬精转世。
原来当年棺中并非空无一物,那婴孩的啼哭声,竟是柳氏在泥泞中爬行时发出的。
"恩公莫怕。
银白刺猬从梁上跃下,尖刺挑破陈九斤指尖。
血珠落在符咒上,整面墙壁轰然倒塌,露出后院埋着九口瓷缸。
每口缸里都浸着具女尸,腕间银镯在月光下叮当作响——正是他这些年放生的刺猬所化。
柳氏的真身从最大那口缸里升起,腹部隆起如满月。
你每放生一只刺猬精,便替我续命一年。
她抚摸着孕肚,缸中黑水泛起涟漪,"如今胎儿即将出世,正好借你阳寿点灯。
陈九斤握紧斧头,忽然想起放生第一只刺猬时,那小东西眼里的哀求。
原来它们不是求生,而是求死——被柳氏用邪术禁锢在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他挥斧劈向瓷缸,黑水溅在符咒上腾起绿焰,柳氏的尖叫震落满屋瓦片。
天将破晓时,陈九斤抱着襁褓坐在废墟里。
婴儿额间有道月牙疤,随着啼哭时隐时现。
银白刺猬蜷在他脚边,背上尖刺已褪成灰白。
这孩子本该是第九个祭品。
它舔着爪子说,"如今你既破了阵,便由你抚养吧。
晨光中,陈九斤抱着婴孩走出村庄。
身后传来瓷缸碎裂声,九具女尸在朝阳下化作飞灰。
他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癫狂——那老木匠定是发现了继母的秘密,却晚了一步。
而今,这个继承了刺猬精血脉的婴孩,将成为他新的救赎。
多年后,有樵夫在深山见到个银发童子,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竹篓。
每当月圆之夜,便有银白刺猬蹲在他肩头,对着月亮吐纳精气。
人们说那是山神座下的灵兽,却不知它曾被个木匠放生,又在轮回中等待了二十年。
晨雾未散时,陈九斤已背着月牙儿攀上鹰愁崖。
襁褓中的婴孩突然睁眼,瞳孔竟泛着琥珀色微光,惊飞了啄食松果的蓝鹊。
老黄牛在山道上发出不安的哞叫,四蹄深深陷进苔藓里。
"道长留步!
陈九斤攥着半块玉珏追进破败的道观,蛛网在门楣上织成八卦形状。
青袍老道背对香炉,拂尘轻扫,供桌上的铜铃无风自响。
施主面带劫云,怀中婴孩却有仙根。
老道指尖迸出火星,点燃了积灰的蜡烛。
月牙儿忽然咯咯笑起来,伸出的手指戳向烛焰。
火苗竟顺着她指尖蜿蜒,在半空凝成只朱雀虚影。
老道瞳孔骤缩,拂尘卷起婴孩:"九阴玄火入体,这孩子是……"话音未落,观外狂风大作,乌云在檐角盘旋成龙卷之势。
陈九斤抄起劈柴斧头,见老道从袖中抖落九枚铜钱。
铜钱落地成阵,将婴孩护在中央。
月牙儿突然张口,吐出枚鸽卵大的内丹,丹上符文流转,竟与陈九斤掌心的针痕产生共鸣。
"原来如彼。
老道长叹着撕开道袍,前胸赫然九个血洞呈北斗排列,"二十年前贫道追查的刺猬妖王,竟是借体重生。
香炉轰然炸裂,露出底下的暗格,里面躺着本《太阴炼形篇》,书页间夹着片褪色的刺猬皮。
市集茶寮里,说书人正讲到紧要处:"那妖女每逢月晦便要剥人面皮,贴在脸上维持美貌……"陈九斤猛地捏碎粗瓷碗,茶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尘土里凝成冰晶。
怀中月牙儿突然哭闹不止,街角跛脚的货郎抬头,眼白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当夜子时,陈九斤被冻醒。
月牙儿蜷缩在炕角,周身缭绕着寒气,襁褓上结出霜花。
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他抄起斧头追出去,却见柳氏的幻影在井台边梳头。
银簪挑起月光,织成张光网罩下来。
"九斤哥,奴家想你想得好苦。
幻影化作九条狐尾缠来,陈九斤咬破舌尖,将鲜血喷在斧刃上。
这是老道教的破邪法,却见狐尾突然实体化,鳞片下渗出腥臭黑水。
危急时刻,月牙儿的内丹从窗口飞来,朱雀虚影将狐尾烧成灰烬。
老道踏着晨露赶来时,陈九斤正用斧头撬开地窖石板。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十八口陶瓮整齐排列,每口瓮里都泡着张人皮。
最中间那口瓮中,柳氏的面容正在药水中浮沉,眼皮突然颤动。
"她用嫁衣咒将魂魄分藏十八张人皮。
老道抛出铜钱卦象,卦象显示大凶,"除非找到主魂寄生的那张皮。
月牙儿突然抓住陈九斤的衣襟,内丹在她口中明灭不定,指引着方向。
他们追踪到城隍庙时,正逢雨夜。
泥塑神像淌下血泪,供桌下的阴影里蜷着个老妪。
老妪转身瞬间,陈九斤看见九张面皮在脸上层层叠叠,最外层赫然是柳氏的模样。
她手中握着柄玉梳,梳齿间还缠着青丝。
"你们毁我替身,我便用这孩子重铸肉身。
老妪突然裂开九张嘴,每张嘴都吐出不同音色的笑声。
月牙儿的内丹爆发出刺目光芒,朱雀虚影与九首妖狐在雨中缠斗。
陈九斤趁机抡起斧头,却见老道挡在身前,道袍被利爪撕成碎片。
"贫道等这天二十年了。
老道胸口血洞涌出黑血,在雨水中凝成锁链缠住妖狐,"当年我师弟被这妖物所害,今日便以我残躯为祭,启动九幽锁魂阵!
铜钱从他袖中飞出,按天罡方位钉入地面。
月牙儿突然发出清越啼哭,内丹化作流火没入阵眼。
妖狐发出非人惨叫,九张面皮次第剥落,露出本体——只磨盘大的白毛刺猬,背上却生着张人脸。
陈九斤这才认出,那是二十年前被他放生的第一只刺猬。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老道咳着血笑,身形渐渐透明,"这孩子既是劫数,也是变数。
他化作青烟消散前,将《太阴炼形篇》塞进陈九斤怀中。
月牙儿突然抓住飘落的书页,内丹与符文产生共鸣,在她眉心烙下月牙印记。
十年后,青牛镇来了个游方郎中。
他背着竹篓,篓中婴孩额间月牙泛着微光,所过之处,病者皆愈。
有樵夫见他们在城隍庙歇脚,见那郎中用柳枝蘸着露水,在残破的神像上画出新的眉眼。
当夜守更人看见,九只银白刺猬抬着顶小轿经过打谷场。
轿中传来婴孩笑声,与城隍庙传出的木鱼声遥相呼应。
次日人们在庙里发现本新刻的《太阴感应篇》,扉页画着只衔着内丹的朱雀,羽翼下护着九只刺猬。
陈九斤合上书页时,月牙儿正在院中堆雪人。
她将内丹按进雪人胸口,朱雀虚影绕着雪人盘旋,竟将冰雪烤化成春水。
溪畔老柳抽出新芽,柳絮落在她发间,化作点点星芒。
远处山巅,老道的残魂望着这一幕,对身旁的银白刺猬笑道:"你赌赢了。
这孩子既能承载九幽玄火,也可修成太阴真身。
刺猬背上的人脸露出哀戚神色,转身消失在晨雾里,只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在青石板上绽成梅花。
暮色浸透青牛镇时,月牙儿正蹲在溪边洗藕。
她将雪白的藕节举过头顶,夕阳穿透藕孔,在眉心月牙印上投出九个光斑。
陈九斤握着新制的鲁班锁,听见溪水深处传来细碎的锁链声。
"爹,水里有人。
月牙儿突然扯他衣角,内丹在丹田里微微发烫。
陈九斤俯身望去,溪底淤泥中半埋着块青铜残片,其上符文竟与月牙儿胎记同源。
当他伸手触碰的刹那,残片突然化作流光没入掌心,耳畔响起无数人齐诵《道德经》的嗡鸣。
三更鼓响时,镇东首富王员外家炸了锅。
小少爷新纳的妾室悬在房梁上,脚下却踩着面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人脸,而是九张重叠的刺猬面孔。
陈九斤赶到时,月牙儿正踮脚够那面铜镜,朱雀虚影在她指尖若隐若现。
"这位小友,且慢动手。
青衫道人从檐角飘落,拂尘卷住月牙儿手腕。
陈九斤瞳孔骤缩——这道人左耳垂有道月牙疤,与二十年前消失的老道如出一辙。
道人却盯着月牙儿:"姑娘可曾听闻'九转玄功'?
你每用一次内丹,便离妖道近一分。
月牙儿突然张口,吐出的却不是人言。
朱雀清啼震碎铜镜,九道黑气从镜面窜出,在半空凝成只三丈高的刺猬虚影。
陈九斤抡起斧头,却见斧刃砍在黑气上迸出火星。
危急时刻,他掌心的青铜纹路突然发烫,残片幻化的锁链将妖影捆成粽子。
"好个太虚锁魂咒!
道人甩出张符箓,符纸燃烧时显出幅地图,某处山坳闪着血光,"妖物主魂藏在锁龙井,需用月牙儿姑娘的玄火破阵。
他话音未落,月牙儿已拽着陈九斤往城外奔去,内丹在夜空中拖出长长的火尾。
锁龙井旁立着块无字碑,井口铁链缠着九只铜铃。
月牙儿刚靠近,铜铃便无风自响,井底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呜咽。
陈九斤突然想起月牙儿襁褓中的夜晚,那时柳氏的幻影也曾发出这种声调。
他掌心青铜纹路突然发光,井底铁链应声而断。
黑水喷涌的瞬间,月牙儿化作朱雀真身。
火羽所过之处,黑水蒸腾成血雾,露出井底的石棺。
棺中躺着的竟是柳氏,二十年容颜未改,腕间银镯却爬满铜锈。
她睁眼刹那,九道黑气从九窍钻出,在半空凝成刺猬妖王本体。
"九斤哥,你终究还是来了。
柳氏的声音在井中回荡,九张面皮从黑气中浮现,"这二十年我借龙脉修炼,只待今夜子时吞了月牙儿,便可证道天仙。
她突然裂开九张嘴,每张嘴都含着枚铜铃,铃声响起时,陈九斤感觉三魂七魄都要离体。
青衫道人突然掷出面八卦镜,镜光将月牙儿护在中央:"贫道等这刻二十载!
他撕开衣襟,露出胸前北斗状的血洞,每个血洞都插着枚铜钱。
当最后枚铜钱嵌入眉心时,他化作金光没入月牙儿体内,朱雀虚影瞬间凝实,双翼展开遮天蔽日。
月牙儿突然开口,声音却混着老道的腔调:"九转玄功,破!
她抓住陈九斤掌心的青铜残片按向妖王眉心,残片竟化作柄三尺青锋。
剑刃穿透妖王额头的刹那,陈九斤看见九张面皮下藏着张熟悉的脸——那是二十年前被他埋在老槐树下的继母。
妖王炸成黑雨时,锁龙井轰然塌陷。
陈九斤在废墟中刨出块玉简,其上刻着《太虚炼形篇》,末尾小字竟是父亲笔迹:"吾儿九斤,若见此简,速往东海归墟……"月牙儿突然拽他衣角,井底裂隙中透出微光,照见无数沉睡的青铜棺椁。
十年后,东海归墟。
陈九斤划着竹筏,月牙儿正用内丹烤鱼。
海面突然沸腾,九条青铜锁链托着具水晶棺升起。
棺中女子与月牙儿生得一模一样,眉心却嵌着枚青铜残片。
当残片感应到月牙儿内丹时,棺中突然伸出只手,指尖缠着陈九斤当年遗失的斧头。
"原来这才是九转玄功的最后一转。
青衫道人的声音从云层传来,他脚下踏着九只银狐,每只狐尾都系着枚铜铃,"月牙儿姑娘,你可知自己本就是打开归墟的钥匙?
他甩出八卦镜,镜中映出的却是陈九斤持斧劈棺的画面。
月牙儿突然化作朱雀撞向水晶棺,内丹与残片共鸣引发天地异象。
归墟深处传来锁链崩断声,九十九具青铜棺同时震动。
陈九斤在气浪中看见幻象:月牙儿在棺中轮回九世,每一世都被刺猬妖王夺舍,而自己竟是镇守归墟的守棺人。
"醒来!
月牙儿吐出内丹打碎幻象,朱雀火将青铜棺烧成赤水。
当最后具棺椁融化时,陈九斤掌心的青铜纹路突然蔓延全身,他变成柄三丈高的青铜巨斧。
斧刃劈开海面时,归墟深处传来悠长的叹息,九只银狐拖着铜车破水而出,车上坐着个没有面皮的道人。
"二十年前贫道就该想到,能破我嫁衣咒的,唯有太虚神铁。
道人抚摸着怀中的玉梳,梳齿间还缠着柳氏的青丝,"可惜你斩得了我这具化身,却斩不断轮回。
他突然将玉梳插入心口,九张面皮从海水中升起,每张皮都在重复着不同的死法。
月牙儿抓住陈九斤化身的斧柄,朱雀火裹挟着青铜气劈向道人。
斧刃穿透九张面皮时,陈九斤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呢喃:继母的惨叫、柳氏的悲鸣、老道的诵经声……当所有声音归于寂静时,海面上只余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却是月牙儿抱着婴孩的模样。
归墟闭合的刹那,陈九斤在竹筏上醒来。
月牙儿正用内丹烤鱼,眉心月牙印闪着微光。
他摸向怀中,玉简与斧头不知所踪,唯有掌心的青铜纹路化作个月牙疤。
远处海平线上,九只银狐拖着残破的铜车,正缓缓沉入海底。